第16章
  但那晚的接诊医生问得不仔细,看到她有自残的伤痕便直接认定是抑郁症,加上辅导员遮遮掩掩的没说清楚,这才让吴忧的真实情况至今才暴露出来。
  「偷窃癖」属于意志控制障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乔淳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实际病例,她很兴奋。
  对乔淳来说,精神疾病是一座迷宫,破解这座迷宫的过程是让人着迷的高智力游戏,她没有选择做精神科医生,因为她坚信根治精神疾病只能靠心理治疗,药物只是压制病情的手段。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学校老师,甚至没有给你开药的权力,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倾诉的对象,不需要有任何压力,”乔淳对吴忧说,“那个玩偶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你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走它呢?”
  见吴忧沉默,她又追问了一句:“是为了伤害纪风吗?”
  “不!不是的。”吴忧激烈否认,“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就是手痒,控制不住。我来这里之后,本来是下定决心再也不拿东西的,但是我看到那个小牛之后,就是忍不住,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乔淳注意到她用的动词是“拿”,于是也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你是怎么决定去拿一个东西的?有什么特别的标准和原因吗?拿东西的时候会提前做规划还是临时冲动?”
  “没什么特别的标准,有时候一眼就看上了,特别想要拿走,从早到晚都在想那个东西,想象自己拿走它的过程,越想越兴奋,然后就找机会去做了。”
  乔淳若有所思,点点头:“做完之后呢?得到那个东西之后,你的兴奋感是更强了,还是消失了?”
  吴忧对乔淳的反应有些意外,她好像真的在好奇自己的感受。
  自打偷东西被发现以来,大家对她只有嫌恶,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感受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吴忧也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无法控制的欲望,把自己好好的大学生涯给毁掉?
  不光别人觉得她恶心,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在偷窃被发现之前,她提心吊胆,半夜都会梦到被朋友当众揭穿。每一次偷完,她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没过多
  久,又会抱着侥幸心理做下一次。为了阻止自己,她甚至尝试过在身上划口子,但那也只能拖延一时。她感觉自己跟公益宣传片里面那些吸毒成瘾的人差不多,为追求片刻快感而痛苦地沉沦。
  在乔淳的引导下,吴忧认真回忆和描述起自己的感受。
  吴忧说,自己心里一直有一个洞,为了把这个洞填满,她尝试过很多方法。吃东西、旅游、买买买、交朋友、谈恋爱……都没用。
  直到有一天,她鬼使神差般突然拿走了舍友的一只新耳环,那种强烈的刺激,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吴忧并不缺钱,父母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比其他舍友都要多。她不偷贵重的东西,专挑那些别人心爱的小玩意儿下手。实施偷窃的时候是最兴奋的,到手之后,感受很快就消散了。至于东西,大多被她随手扔掉,还有一些过几天偷偷送回了原处。
  “那你做这些事之后,心里那个「洞」有被弥补上吗?”乔淳问。
  吴忧想了片刻,摇摇头:“没有,但我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个洞了。”
  “你自己有没有分析过,心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洞?”
  “想过,没想出来。”
  “你父母感情好吗?对你好吗?”乔淳从最常见的选项开始排除。
  “感情……还行,虽然有时候也吵嘴打架,但过段时间就和好了。对我也很好,小时候虽然家里穷,但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会想办法买给我。后来家里有钱了,他们每年都带我出国玩,考上大学之后,直接买了套房记在我名下。我好像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吴忧吐露出真实的迷茫。生病的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找到病因,好起来。
  乔淳从这段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家境的变化。
  吴忧小时候,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和班上那些穿名牌鞋、住漂亮小区的同学比起来,吴忧时常感到自卑,别人拥有的,她也想要。父母很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凡她提出要求,就算多打一份工也要实现。
  吴忧享受爸妈用血汗换来的物质条件,但又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因为她能清楚看到爸妈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付出了什么:是比别人更快苍老的脸,和夜深人静时的叹息。
  随着吴忧渐渐长大、升入高中,她决定不再压榨父母,她将来要找一份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但这个时候,爸爸跟着亲戚做地面砖经销商,家里突然富起来了。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全都唾手可得。他们为了弥补女儿童年在经济上的缺失,给她零花钱几乎无上限,吴忧想去什么国家、追什么明星的线下,全都能立即实现。
  她本来以为人生没什么烦恼了,没想到上大学之后,出现这样的怪癖。
  乔淳推测,正是这样家境的突变,让吴忧的金钱观、价值观都出现错乱,儿时贫穷的烙印尚未退却,就突然掉进物质过于充裕的茫然。两者拉扯之下,她心里出现了那个怎么都填不满的洞。
  那个洞根植于童年的贫乏,无论现在的她拥有了什么,都无法填满。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乔淳补充道,“精神疾病的致病因素非常复杂,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或者其中的一个因素。”
  吴忧呆坐着,没有说话。萦绕在心间许久的迷雾,好像渐渐散开了。
  她太需要有人告诉她一个病因了,哪怕不准确也没关系。
  “其实你不用反复拷问自己,这个病是从哪儿来的,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帮助,只会让你无限放大过去的每一个细节,沉溺在后悔和自责中。你要做的是把过去全部归零,此时此刻就是你的起点,现在的你就是这个样子,先接受它,再想一想要做出什么改变。”
  “把过去……全部归零?”吴忧怔怔地复述道。
  乔淳点点头:“你心里有一个洞,别再问自己这个洞为什么会出现,只去想用什么能把它填满。”
  “可是我之前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有填满它。”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之前做的尝试是有价值的,摸索过没用的路,才知道应该走什么路,对不对?现在你把心里的秘密都说出来,那就至少多了我一个人来跟你分担,有没有觉得轻松了一些?”
  吴忧点点头。
  “现在,我们来选一件事,作为替代。每次你想去拿东西的时候,就做这件事来代替,转移注意力。最好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比如说去操场跑十圈,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很久。
  另一边,护士长和小陈护士站在纪风的病床前,忐忑地等待她的反应。
  “给我吧。”纪风说。
  护士长面露难色:“可是已经不成样子了,不如我们告诉你妈妈,给你买一个新的?”
  纪风平静但坚决地摇摇头。
  护士长和小陈对视一眼,决定遵从她的意思。
  小陈从护士站拿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皱巴巴的破布和填充絮,只能从牛角和牛眼睛的碎片看出,这是小牛的残骸。这些残骸是护士们从各个垃圾桶里面翻出来的,还有一些碎片已经随马桶冲走,找不回来了。她们把这些碎片洗净、烘干,但终究拼不成原先的样子。
  护士长于心不忍:“是我们工作疏忽了,才让她把东西顺到厕所,还没发现。”
  纪风抱着这包刚烘干的破布,豆大的泪珠突然往下掉,这让护士们更加内疚。
  然而纪风开口说的却是:“谢谢你们。”
  护士们都愣住了。
  “只有你们会把它一片一片捡回来。如果是在家里或者学校,肯定已经被垃圾车装走了。谢谢你们在意它。”
  纪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笑泪交加。
  护士长愣住了。小陈护士悄悄背身抹了抹眼泪。
  “好了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啊,”张阿姨突然出声,打断了这煽情一幕。
  护士长正忍不住要怼她两句,却听张阿姨继续说:
  “有针线没有?再找一块旧毛巾来,最好是红色的。”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14
  明明不缺钱却偷窃成瘾的同学、因为“娘娘腔”被欺负的男生,你们的记忆里有这样的身影吗?当我带着“精神疾病”的视角回看自己的生活,很多谜团一样的人,都会有新的答案。今天更新迟到啦,之后还是隔日早上六点更。第一赛段今天就结束了,明天要出第一期关注名单,有点紧张。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请继续关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