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酱窦独坐于囚室之中。
  潮湿阴暗,霉味很重,缝隙生着霉斑,床头铁栏渗出细密水珠。
  这里像极了中世纪的牢房,肮脏蛮荒,充满恶意,寻不到任何文明与人性的影子。
  石墙粗糙,脏污不堪,遍布各种笔体的涂鸦。
  救救我
  好疼
  想回家
  神啊,你在哪?
  酱窦停止阅读,放弃从中寻找精神慰藉——读来读去,不过都是可怜人的牢骚罢了。
  留言大都是棕褐色,笔迹粗壮笨拙,深浅不一。酱窦尽力不去联想他的“前辈们”都是蘸取什么颜料写的字,尽管他已经了然于心。
  房间中弥漫着恶臭。
  汗渍,血腥,粪便以及霉菌的混合味道。
  哦,忘了,还有最关键的一剂配料:恐惧。
  地面铺着格子瓷砖,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配色。不大的房间只有一张锈迹斑斑的单人床和一个满溢的便桶。
  狭小的窗口仅容一条胳膊伸出,酱窦凑过脸去,只能看清一小方阴沉天空,腥咸海风不断从孔洞中涌入,他完全猜不到自己身处何处。
  优选计划中心的守卫没有将他押送正维司。
  他们电晕了他,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身在这里。
  明智的选择,显然优选计划中心主任选定这里是有自己考量的,但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酱窦猜不到,也不想知道。
  他重新躺回单人床,老旧弹簧在身下咯吱作响。
  没有任何床垫,单薄木板上只铺着条污秽床单,臭气熏天。
  死亡将给予你安宁
  对面墙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酱窦默默读了几遍,表示赞同。与其在这里被关到退休,死亡倒显得并不那么糟糕了。
  罪人,你可曾后悔?
  另一面墙上,是这样一句话。
  后悔吗?
  酱窦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
  从正维司王牌到如今的阶下囚,短短不过20多天的时间。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最初接近欧阳和阿玛,只是贝塔计划的一部分,他还记得自己在会议上的发言,假意接近,套取情报,为了成为他们的朋友,甚至将价值分直接给了欧阳一半。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的呢?
  天文台还是地下室?
  他记得逮捕欧阳时心中确实难过,但当时的他尚能用理智强压下情感。
  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失控的呢?
  是再培训基地吗?
  他为什么在吃撑的情况下,还会帮阿玛吃掉餐盘里的饭?十目计划的时候,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写下自己名字?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昏暗灯光下,头晕眼花地拿着小镊子安装草莓籽。想起限时洗澡时,三人光着膀子冲刺。想起欧阳分到厨房干活的那几天,总会偷着带回点边角料,他俩会半夜躲进被窝里,偷偷开荤。
  当然,他也想起欧阳吃完烧鸡拉肚子时,他跟阿玛是如何一个帮忙放哨,一个分饰多角来蒙骗守卫。他想起欧阳早上赖床,总是卡着分秒冲到集合地。想起清晨跑圈时低血糖的不适感,而跑在他身后的阿玛,则老是踩掉他的鞋。
  还有,还有逃出基地后,当他无法通过壁垒的时候,欧阳和阿玛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徒手挖地,直到汗流浃背,十指流血,仍一声不吭。
  他想起三人在成堆的垃圾里翻找,捡拾合身的衣服和还算新鲜的桔梗花。欧阳被电子流浪狗尿了一腿,阿玛举着从垃圾箱翻出的半颗薄荷糖,献宝似的冲到他眼前,问他要不要吃。
  他想起在副泽家的时候,尝试做饭的三人差点炸掉厨房,晚上谁也没躲过那顿臭骂。
  在重新返回地下室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想要替欧阳去喂麻雀呢?
  与守卫交战时,怎么就本能地护在二人身前了呢?
  最初的贝塔计划,不是说好假意亲近吗?
  如今欧阳和阿玛都已平安地离开地球,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出自程序还是自我。
  酱窦苦笑着摇头,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最终还是感性战胜了理性,人——不,原来机器人也会被感情牵着走啊。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酱窦弹起身来,冲过去,将脸紧紧贴在铁门上,声嘶力竭地大吼。
  “喂!来人!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地球真的处于危险之中!黑洞还有几天就会毁灭世界!再不行动大家都会死!”
  他静静等待回音。喊话时肋间的抽痛让他倒吸一股凉气。
  没有怒骂也没有耻笑,没有任何回音。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又恢复死寂,只有他雷动的心跳和窗外嘶哑的鸟鸣。
  酱窦泄气,捂着受伤的肚子,重新坐回单人床。
  昨夜,等等,他能确定是昨夜吗?
  昏迷以及昏暗的光线,让他失去对时间的判断。他只记得自己站在空旷的广场,仰头望着飞船消失在云层之后,浓重的雾气打湿了他的头发。随后,手持射线枪的守卫便层层包围了他。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们说他是人类叛徒。
  是的,帮助外星人与杀人魔逃跑,人赃并获。
  酱窦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混乱中,脑袋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醒来便浑身疼痛,遍布淤青。
  他们一定将地下室麻雀的账也算在他头上了。
  不知欧阳和阿玛现在怎样了?
  他们是否已经平安抵达新的星球?
  说实话,心里确实有点羡慕,虽然是机器人,可是求生欲这种东西,他偏偏也能感受的到,谁不愿意幸福地活下去呢?
  可是他不能走。
  地球上还有副泽,还有正维司的同事,还有那些信任自己的下属,以及无数的无辜百姓。
  不知审判何时开始?
  酱窦的心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的心脏憋得即将爆炸,他必须要吼出来,吼给尽可能多的人听。
  是的,审判时他必须放声吼出来。
  被当成疯子也无所谓,因为这口信关乎地球的未来,关乎所有仿生人的命运。
  越来越近,黑洞在不断逼近,他已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此刻他最在意的就是怎么把消息放出去。
  起码得让副泽知道,可副泽现在又在哪里呢?她知道他被捕了吗?
  不,她一定不知道。
  这次抓捕没有正维司的人,地安局也没有参与,优选计划中心主任直接带着自己的人出马,想必是不打算经手他们。
  那他到底打算干嘛呢?是秘密处决么?
  想到这里,酱窦心中一惊,并不为自己的死亡而恐惧——这点他早已接受——只是担心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再次挺直腰杆,侧耳倾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
  几秒之后,锈迹斑斑的门页咯吱咯吱地运转,铁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熟人走了进来。
  优选计划中心的主任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让人生厌。
  “哟,主任来了,稀客稀客。”
  酱窦咬牙起身,腰部吃痛,可他尽力不表现出来。
  “欢迎来玩,可惜,这里除了便桶,还真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
  主任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守卫,身穿防弹衣,戴着防爆头盔,手中最高杀伤级的射线枪,始终瞄准酱窦的脑袋。
  “跟我想的一样,没心没肺的人,在哪里都不知忏悔。”
  主任在屋里来回踱步,夸张地皱起鼻子。
  “这是什么味?你们闻到了吗?”他扭头转向守卫,“我闻到一股恶臭,原来有这味吗?”
  “主任有何贵干?”酱窦依旧嬉皮笑脸,“总不会是陪我坐牢吧?”
  “我来送送你。”
  酱窦怔住,随后猛然站起身。
  “有人救我?”
  主任停止欣赏墙上的涂鸦,转身看着他。脸上僵硬了片刻,随后又换上那令满骨悚然的油腻假笑。
  “可怜的人,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怀有期待。”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希望有时比绝望更能逼人发疯。”
  他以前有这么招人烦吗?虽然酱窦一直不喜欢主任,然而以前尚且能够沟通,今天的主任出奇的浮夸造作,出言不逊,酱窦暗忖,瞧他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定是抓到了什么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把柄。
  他强压下怒火,在控制不住挥拳之前,勉强别开了脑袋。
  “抱歉,酱窦小屋要打烊了,主任,请你有话快说。”
  “确实到时间了,”主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今晚,我来送你上路。”
  “什么意思?”
  酱窦后撤一步。
  “为了防止再生意外,”主任逼近一步,“一会儿你的死刑,由我亲自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