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白天周见山推他上外头晒晒太阳,晚上从路边买点小吃,馄炖面条,或者鸡蛋灌饼。
  吃完再回家,洗漱好躺床上看电影。
  陈诩不知道自己这腿能恢复到什么样,平时他不去想这些,蒙住眼睛过。只是偶尔这事会时不时出来在他脑子里晃那么一下。
  当时车祸险些撞着的孩子家长在他住院时拎牛奶来看过。
  夫妻俩三十来岁,瘦黑。衣服穿得挺板正,鞋面发黄,原本是双白鞋。
  领口那拖着一根长溜溜的线头。进病房两腿一弯先跪下,陈诩看见对方从裤脚下露出来的白袜子。
  在身上衣服对比下显得晃眼。应该是新的,针脚劣质粗糙。地摊上十几块钱一把那种,穿两遍就起球。
  “恩人,”先是这么喊,眼泪就流下来,头磕得咣咣响,“对不起你!不知道怎么报答,没把孩子教育好!”
  陈诩吓一跳,叫人起来。不起。
  夫妻俩外地来的,推车卖小吃,人多时忙得团团转。
  孩子小,平时大人摆摊,小孩就在附近玩。那天突然朝外头跑,大人忙完一找人,孩子没了。
  再一看,跑来个人说前面出了车祸,孩子妈妈腿软,面色发白被人架着拖过去。
  男人女人要给他塞钱,陈诩没要。不要也不行,硬塞到被子下。
  临走时眼睛红肿,两人跟着别人后面坐电梯。
  陈诩叫哑巴把牛奶和钱送下去,过一会周见山拎着牛奶回来了。
  钱反正没要,牛奶第二天拆开给病房里的人分了点。
  这种时候他会发会呆,然后歪头看周见山。看一会,抬手搓一搓那个近在咫尺的脑袋,发茬硬,戳手。
  但没松开,从脑袋摸到后脑勺,然后摸到脖颈脊背。
  小屋里他若不说话就不会有声音。这份安静有时让陈诩觉得安定,有时又让他突然感到说不上来的焦躁与愤怒。
  胸口堵着团东西,然而周见山其实什么也没做。黑色的瞳孔还是一片海那样注视着他,对着他笑,干净的,没有任何欲念的。
  好像光是只看着他都感到满足的模样。又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
  反正陈诩觉得自己他妈跟精神病似的。
  他会一些格斗技巧,跟人打架用巧劲,反应快,敏捷。陈诩有时会像突然无法忍受这安静般,挑衅一样像条八爪鱼用力抱着周见山。
  左腿抬起来锁住对方,邦邦拍哑巴的背。他的四肢疼痛,力是相互的,周见山一定也疼。
  其实陈诩很想跟哑巴打一架。自己一拳砸到对方坚硬的小腹上,最好周见山再朝他胳膊上狠狠咬上一口,不要松嘴,用力咬出发青发紫的牙印。
  陈诩觉得自己需要疼痛。
  但周见山并没有任何回击,只是缩了下脖子,再很安静地抬眸。
  那道目光中并没有审视,只有无尽的包容,发沉,见不到底。
  却柔,像一面浪。陈诩就叹口气。
  他在眼前那张薄唇上用指腹狠擦一下,凑上去发了狠地咬一口,“咬我。”他说,“报复我。”
  哑巴不咬,光用舌尖舔舐那伤口。陈诩闭上眼,周见山现在像一只体型庞大的猫科动物。
  大概像猎豹,或是只沉默的老虎。只是周见山的舌头上并没有倒刺。
  于是陈诩上下牙一搭,疼意尖锐,他咬破自己的下唇。
  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弥漫于齿间。那不算是个严格意义上的亲吻,他们不是恋人。陈诩猝然分开,猛地平躺回去。
  周见山欺身俯下来,他转了个方向背过身。陈诩看得见对方眼中的失落与茫然。
  他不适合。不适合开始段感情,不适合扮演一个正常人。
  只适合混乱的无序地,在罪恶的纠缠中坠落。
  然而那抹失落又刺痛他。几分钟后陈诩再次转回身,手从对方胳膊下掏过去,于是哑巴落在他身上。他们无声拥抱,紧到喘不过气。
  好像没有明天,他们在等待末日。
  他闭上眼。
  这块巴掌地,是他们的家。
  第33章 拥抱
  十一月月初, 陈诩去医院拆了石膏。拆完后人有点发飘,腿上一下少了重量的束缚,居然有点不习惯。
  走起路的感觉很陌生。原以为拆完石膏就能正常行走, 结果右腿还是使不上力,一走一滞,看起来比之前明显得多。
  医生说,“正常,”指了指片子上的一块阴影, “你有旧伤, 恢复起来肯定比人家伤一次的要慢。急不得。”
  陈诩告诉自己,那就不急。回家后他洗了个痛快的澡,就是有点冷。浴霸的暖灯只幸存一盏,开着有点用处, 但多少在只有几摄氏度的天气下显得不太够。
  他弯腰往身上打沐浴露,发现右腿比左腿细了一圈,病态的白, 还有点轻微的浮肿。
  陈诩飞快打完泡沫,对着花洒冲干净, 然后闭起眼睛,用花洒冲脸。
  他开始尝试锻炼,白天在小院里一圈圈行走。周见山站门帘那看, 风吹日晒下刺绣小树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哑巴打手语问:「累吗?」
  陈诩摇头,周见山出来给他端杯水。
  “动物园那些关了太久的动物, 身上会出现刻板行为,”陈诩说,“像这样一圈一圈地转圈走, 或者沿着数字8来回转圈。”
  “我怎么感觉跟我这差不多呢?”他喝完那杯水,叹口气,“上外面转转吧。”
  之后陈诩开始在巷子里转悠,走得慢,有时遇见邻居还会打个招呼:“陈诩,石膏拆了啊!散步呢?”
  陈诩跟老大爷一样背手立定,“拆了!”他说,“儿子上补习班去了啊?我遛弯!”
  无论他到哪,周见山都一直无声跟在他身边,人高马大跟保镖似的。
  挺威风,小巷里大家都知道这是陈诩的远房弟弟了,有时也跟周见山打招呼:“跟你哥出来转呢?”
  周见山点点头,电动车朝前面去了,他低头拧开保温杯,给陈诩倒了杯不那么烫的水。
  巷子过条马路后边就是个有些年数的小公园。里头树多草多,不过眼下深秋,树叶基本都掉差不多了,还剩光秃秃的枝干。
  于是陈诩跟周见山又去那里转悠,空气倒真是挺好,一连又晴了好些天,带着人的心情都变好了些。
  就是这么转了一个多星期,陈诩的右腿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还是一走一滞。某天陈诩突然不愿起床了,到了平时外出的点也没见起来。
  周见山“问”:「出去吗?」
  “不去,”陈诩的声音瓮里翁气,“走个屁,爱谁谁吧。”
  不外出在家又着急,他开始研究吃的。
  有了小电锅后,陈诩跟哑巴基本在家里煮东西吃了。小锅挺深,煮个二人份的泡面或是水饺绰绰有余。
  陈诩买了两盒鸡蛋,觉得光吃面没什么营养,尝试用小煮锅煎蛋。
  他蹲那,朝锅里倒了层从超市买的油,打进去两颗蛋。
  在出租屋里煎有油烟,会往被子跟衣服上飘。他使唤周见山拿了个插排,长长的线拖到门边上,自己蹲门口拿把锅铲鼓捣那小锅。
  他能做熟些简单的食物,毕竟十几岁就开始独居,生活逼着他学会如何喂饱自己。但好不好吃那确实没办法细说,看心情。做饭是需要天赋技能点的。
  刚好陈诩没有。这玩意没有就真没有,跟有的人天生五音不全,或者路痴找不到方向一样,没办法强求。
  鸡蛋一面还没煎成型他就急着翻,铲子一掀,油炸几滴出来。
  陈诩嗷地嚎一嗓子。
  旁边的周见山立马起身过来了,似乎很紧张,嘴角绷得紧。是那天陈诩从医院刚醒来时见到过的模样。
  板着脸,看上去像是生气了。其实陈诩知道哑巴只是心疼他,但这总叫他不由自主会想起冯兰。
  从睁眼到闭眼,冯兰好像在他面前一直是类似的神态,一言不发,嘴角下压。
  浑身像背着一根弦,那根弦不断地在被拉紧,绷直,到最后连道风拂过都能够吹出道尖锐的吼声。
  “冒失,马虎,鲁莽,”一连串的词落在他身上,手指戳他的太阳穴,再钉一锤,“什么事你都做不好,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近来陈诩总是想起从前的事,很奇怪。
  就好像他最近笑得太多,这些影子要跳出来朝他太阳穴上给那么一下,好叫他不要得意忘形。
  周见山架着人去卫生间,抓住陈诩的手往开着淌水的水龙头底下放。
  人先是没什么动静任由他摆弄,不知道在想什么。几秒后将手抽着往后躲了躲:“放开吧,你抓得我疼。”
  “出去,”他说,“我自己弄。”
  声儿不大,淡淡的。隔着哗哗响的水流听起来其实不大清晰。
  手背那已泛起几个火辣辣的红点。陈诩白,一衬托那烫出来的痕迹就更红。
  但周见山听见了,松开手。陈诩低头,双手撑在洗手池那,小臂用力。水龙头依旧哗啦啦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