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诩唐僧似的絮叨念:“不过那会也傻,所有钱都放在一个兜里,被抢后坐在墙角哭了一下午。”
  “我在那块被抢了三次。第一次抢我一千八,第二次没抢着挨顿打,第三次我给他干医院去了,赔了三千块。”
  “大爷的。”陈诩骂一句。然后拍自己肩膀上的纹身,和着雨声啪啪响,“怎么样,唬人不?”
  周见山笑。
  “纹身店干了半年,之后没人再抢我,就是当时光想着唬人了,现在看着有点土。”
  远处打了个闪。
  屋内乍亮一瞬,所有的物件与沟壑明亮无比。
  很快雷声炸耳。窗户还是开着一半,两人都没有去关的意思。
  空荡的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是躺着。一天吃了早上一顿饭,肚子却察不出饿,小院里连盏小灯都没开。
  陈诩很想抽烟,但烟盒不在身边:“嗳,我说。”
  周见山头转过来看他。
  “你到底租不租?”陈诩蹙眉问。
  看着像不耐烦。顿了下才接着说:“不租就算了。”
  旁边窸窣声,大概是在掏本子。
  “这么黑你写给谁看?别瞎折腾了,烦。”
  周见山躺了回去。
  “衣服潮完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房檐底下飘着四件。两件他的,两件哑巴的。乌黑的影子,风大。
  衣服掀起来飘,愣是没从铁丝上掉下去。
  周见山觉得这次应该是真的要被赶出去了。大概等这场雨停。
  然而那道带点哑与倦意的男音停止了。他几乎快要以为对方已经陷入到睡眠中去。
  很久后陈诩才动了动。“我这间八百,比楼上大点,”他说。
  “就是没厨房,不过也用不到。”他收回不知何时起一直搭在脸上的右手,声音很淡。
  “但不能白住,你得给一半。”
  脸上的创口贴翘起个边,反复摩挲的结果。
  陈诩闭上眼:“五毛一张?药店你也找着了?”
  无声。雨声。
  好一会,他才面朝窗外说:“你眉毛上让人给剃了道疤,你自己知道吗?”
  身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陈诩没睁眼。
  “以后你睡外边吧。”他说。
  第5章 黑鸟
  不会说话,不声不响,行走轻。
  陈诩从周见山身上听不到太多声音,有时他甚至会忘记房子里还有个人。
  陈诩晒衣服手法粗犷,衣领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在家里坐又没坐相。
  蜷在沙发上一歪,白花花的前胸就从松垮垮的领子下露出来。
  瘦,肩背伏一只振翅的黑鸟。
  设计师设计的原创图纸,当时陈诩一眼看中。纹身店老板拿起来看,说应该是鹏,陈诩说行。
  老板握着电针,滋滋滋。不一会偏头,说也像晕。
  陈诩额上一汩汩朝外冒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说得是鹰。反正他疼得是要晕了。
  陈诩分不清,也无所谓那到底是什么。结束后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一遍,没穿衣服,趴那抽了根烟才缓过来。
  “真不干了?”老板收电针,摘手套擦手。
  陈诩漫不经心“嗯”了声,从镜中扭着看自己。翼尾落在臂根,边缘发红发肿。陈诩张开胳膊,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
  纹身张扬,太阳毒辣,陈诩却晒不黑。脸小,工地上戴着个安全帽,一截发尾从帽檐下钻出来。
  他干事麻溜,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工头是个农村出身的姐,四十出头。
  工头姐看他独来独往不容易,平时碰见陈诩会塞给他一点香蕉梨之类,说自己买多了。
  久来久去就有看不惯的开始嚼他舌根:“小白脸,长得跟女人似的。”
  陈诩折回去,竖拇指:“谢谢啊,挺会夸。”
  “别搬砖了吧,”那人嬉皮笑脸,“兄弟,我也不想努力了,你教教我呗。”
  他点了两下头:“不搬了。”
  下一秒手里的砖对着人砸过去。陈诩不干了。
  蝉吵得恼人。
  陈诩屈腿踩在沙发上,短裤肥,他又瘦,两条大腿从短裤下露出一大片。
  要是坐得再懒散些,半截小腹带着腰也冒出来。
  然而出租屋又很小,周见山总会在他不成体统时出来晃那么一下。陈诩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突然开始的同居生活。
  他有点烦躁地伸长腿,将不成样的衣服随意拽了两下,盯着周见山。
  最热的三伏天只吹电风扇其实没多大用,扇叶打出去的是热风。
  但出租屋没空调。陈诩又想洗澡了:“好热,你能不能别晃了?”
  周见山坐在床角,闻言低头,不一会举本子:
  「渴,哥。」
  周见山的文字同他的为人一样沉默,惜字如金。独对“哥”这个字意外坚持。
  横平竖直,笔锋有力,弯钩那轻折上去。
  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柜里有杯子,”陈诩头都没抬,“自己洗去。”
  碗柜开门声,周见山站水池那咯吱咯吱洗杯子,用热水壶烧了水。
  陈诩靠那玩手机,和常规密室逃脱不同的是,这款游戏逃出去后,外面是片荒废的庄园。
  通关奖励可以用来兑现家具,种子之类,既能种田又能打造自己的小屋。
  关卡定期更新。陈诩对庄园没兴趣,积分换回来的一堆家具堆在仓库里。
  他在那左戳右戳,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
  两根手指推过来。陈诩抬头。
  对方笑了下。哑巴洗了两个。
  陈诩发现周见山对笑其实有点生疏。先是眼睛眯起来,之后嘴角再往上抬一点。
  看起来笑得有点笨拙。
  但眼睛又很亮堂,陈诩从那双乌黑的瞳孔里看见抬着头的自己。
  于是被雨困在家里的两天里,他减少了看手机的频率,开始不断审视周见山。
  对方在这住得倒是很自然,第二天从门后自来熟地摸出把伞。
  一撑开,粉色碎花,折了根伞骨。
  周见山打着破伞出去,不一会,捂着一兜热腾腾的包子回来。
  干燥的塑料袋里白雾氤氲,伞对周见山来说有点小了,身上被雨淋湿一半。
  陈诩闻着包子面皮味,严苛地睨着。
  “换衣服,”他指卫生间,“滴一家水!”
  周见山抬手脱了t恤。
  上半身大咧咧地露着,他把陈诩的衣服在手里攥起来,弯腰还要脱去湿掉的裤子。
  “打住,”陈诩在小麦色的肩背上扫了两眼,“我对你内裤没兴趣,进去。”
  周见山看他一眼,没再脱了,转身去了卫生间。
  陈诩坐那,咂咂嘴。莫名又感到有点失望。
  他觉得这哑巴其实并没有看上去老实,应该是有点心机和手段的。
  自己这样一个已尝过社会险恶的人,也一次次不知不觉被对方所迷惑。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现在他将被迫再次让步,吃下对方买回来的早饭。陈诩很讨厌这种变化。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个麻烦,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他不应该多管那个闲事,也不该遵守自己那一套死板的原则,更不该被一张创口贴吓到脑袋一热,邀请对方入住自己的出租屋。
  包子吃进嘴了。
  油润的肉汁流进陈诩的齿间。肉馅微甜鲜嫩,紧实。
  皮薄,咬起来蓬松。发酸的胃变得熨贴。
  周见山顺眼一些了。
  阴天衣服干得慢,两人就那么几套衣服,来来回回换来换去地穿。
  雨下了整整两天,一直到第三天清晨,覆在小城上方的大片乌云才慢慢散去。
  晴了的当天晚上,陈诩带着周见山去城中那片地摊买衣服,顺带自己再拿两件换洗。
  “便宜,”周围人来人往,陈诩随手拿两件结账,指附近那排架子,“你挑吧。”
  他朝路牙子上一蹲,蹲会觉得无聊。这块没人,陈诩点了根烟,两根手指捏着,正抽着旁边过来对母子。
  男孩朝他身上的纹身多看了两眼,很快被女人一把拽走。
  陈诩懒得抬眼。
  这一片都是露天买卖,老板下午从卡车后抬货架出来,一件件挂好,晚上再从四面八方涌来人。
  “再便宜点呗!”
  “少不了了姨,亏本清仓,你上门店里哪能买到这么便宜一件?”
  黄牙老板背个挎包,将手里那件衣服拉来扯去:“你看,你看,这质量,布料用得都是外国大牌的余料——”
  “拿两件,少点!”
  “拿三件也少不了啊,害真别说姐,你穿上真好看,这颜色显人——”
  周围闹嚷嚷的,周见山挑得慢,也不知道在选什么。
  空气中弥漫一股孜然味,旁边围着很多小吃推车。晚上卖什么的都有,人最多的那家卖烤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