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想到那只只会嘤嘤叫的小狸猫被自己吃掉,他肚子里便泛起酸水,不住干呕。然而时间太久了,小狸猫早已骨肉无存,他就算把手伸进喉咙里催吐,也什么也呕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写下这本疯狂的札记的女人,和他所认识的母后是同一个人。印象里的母后温柔娴静,常常坐在窗边打理她油亮的乌发,微笑着看他冲她跑过来。她怎会恨不得他去死?
  那个母后念念不忘的“千意”又是谁?
  他拼命往后翻页,札记后面的潦草字迹已经无法辨认,而且还多了许多意味不明的怪异符号。符号的形态犹如小虫,字迹扭曲,他从未见过,根本不知是何方语言。
  他翻箱倒柜,到处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试图证明那本札记并非母后所有。他找到碎裂的镜匣、云母片的碎壳……所有可以照出人影的物事,都被打得粉碎。他又来到窗边,坐在母后惯常坐的鼓凳上,试图在桌上找到什么。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传来宫侍的叫喊声:“太子殿下,殿下!陛下喊您去守灵,您该守灵了!”
  已经太晚了,是该走了。若等大臣来祭奠,发现他不在,他定会挨父皇的责骂。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抬起头,他忽然僵住了。
  外面,曲折的回廊里,正对这窗台的方向,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那人影乌发低垂,似是背对着他,可是又哪里不对。一瞬之后,息荒蓦然知道哪里不对了。那人裙下的脚尖朝着自己,本应是正对他,可那人的脖子上却分明是个后脑勺。
  ——“殿下,当你观察到异常,一定要假装没看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让‘它’发现,你看到了异常。”
  ——“什么是异常?”
  ——“就是不合情理的,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异常……此人身体正对,而后脑勺朝着他,不正是异常的表现么?
  按照大国师的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做出逃避的举动,让“它”发觉。现在他应该去攒宫守灵,而离开冷泉宫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怪人站立的长廊。这意味着,他要离开,就必须经过那怪人的身边。
  手心开始冒汗,息荒听见自己的心跳犹如小鼓,咚咚作响。
  他寄希望于外头的宫人进来,如果人多的话,那怪人应该会逃跑吧?可外头半天没再传来声音,那些笨蛋可能去别的地方寻他了。不能再僵立下去,被看出自己的恐惧来,就麻烦了。
  息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楠木彤花排门,怪人依然立在回廊里,一动不动。
  别怕别怕。息荒开始后悔没好好练习神通,现在他仅会放出一点闪亮的电火花,毫无杀伤力。他一步一步朝那怪人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他的心悬了起来,生怕那怪人伸出手来抓他。
  三步远。
  两步远。
  一步远。
  他提着心,走到了怪人的身边。
  第81章 仙台
  怪人依旧一动不动,他迈着僵硬的步伐与它擦肩而过。他很想加快步伐,却又怕怪人看出他的恐惧,只能咬着牙保持正常的步速,离开那怪人。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仿佛度过了一整年。终于,他到了怪人的身后。
  如果现在回头,他能看见那怪人的脸么?他忍不住想。
  若是旁人,定不敢胆大包天地回头去看。可息荒混帐惯了,又因年纪小,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出冷泉宫,他折回狗洞,趴在地上往那儿看了一眼。幽深的长廊犹在,可那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到了攒宫,硕大的棺椁摆放在洁白的庐帐里,他满头白发的父皇正扶着金棺,向他望来。
  “父皇。”他哑声唤了句。
  “来,荒儿,”父皇沉声说,“看你母后最后一眼吧。”
  他走到棺椁边上,低头去看。母后阖着眼,睡着了一般,好似根本没有死去。她生得极美,恍若丝绸上精致的花绣,每一分美丽俱是恰到好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息荒忍不住以为,下一刻她便会重新睁开眼。
  父皇年老多病,捱不了这漫漫长夜,在旁边陪了他一阵,便去休息了。他与诸臣宫侍一同守灵,白烛上的火光凄清幽冷,把大家的影子映得长长的,好似畸形的妖魔。旁人皆昏昏欲睡,独他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母后的札记。
  很明显,母后写札记的时候已经疯了。她为什么会疯?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更漏滴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跪在蒲团上,周围的臣子都在哀哭。奇怪,他母后素日不喜抛头露面,与臣工颇为疏离。这些臣子昨晚还哭不出来,怎么今朝如同真死了爹娘一般,哭得如此痛彻心扉?
  一个臣子膝行过来,冲他叩首道:“殿下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须尽快登基,以免诸侯生变,夜长梦多。”
  “你在说什么?”他怒气冲冲道,“我父皇龙体犹健,你是劝我谋反不成?”
  众人都惊惧地看着他,他面对他们看疯子一样的目光,忽然觉得不对。
  他站起身,看向棺内,顿时浑身冰冷。
  金棺里躺着的不是他的母后,而是他的父皇。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攒宫的大门忽然洞开,灿亮的天光泄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步入殿宇,即便穿着一袭素衣白裳,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
  他不可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是他的母后,是他本该躺在金棺里的母后。
  “荒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重姒微笑着看着他。
  息荒:“……”
  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而且,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记得死的是母后而不是父皇。
  ——“殿下,当你观察到异常,一定要假装没看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让‘它’发现,你看到了异常。”
  大国师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它”是什么。
  “它”杀了他的父皇,替代了他的母后,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死者生,生者死。现在,“它”是不是计划着杀了他?
  “荒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重姒弯着眼眸,笑问,“快说话呀。”
  息荒不确定在场之人是否有人和他一样发现异常。
  他只知道,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必须唤这个来历不明的妖魔为,母后。
  不久之后,年幼的他穿上龙袍,登上丹陛,坐上那椅子腿足有他一半高的龙椅。四海向他俯首,万众向他跪拜,他成了大离新的帝王。然而,他的身后,那个妖魔一般的女人端坐在金帘之后,倾听山海般的高呼。她像一道阴森的浓翳,牢牢罩住了他。
  自那以后,他从东宫迁出,搬到空旷的仙台殿。这是父皇住过的地方,透着股暮气沉沉的老人味。壁画上雕刻张牙舞爪的九头大虺,三人高的铜鹤俯着细长的脖儿,龙床前面放着白釉的太平有象……物件太多,留下太多阴影。纵有煌煌灯火照着,也照不穿这里的黑。
  他夜夜难以入眠,因为他总疑心有一道森然恶毒的目光潜藏在门外,在窗后,在瓦上。一开始觉得是错觉,直到有一天夜晚打雷睡不着,他睁开眼,当电光如利刃般划破夜幕,世界亮堂的那一瞬,他看见雕花纸门的缝隙里有一只弯弯的眼眸。
  只那一瞬他就认出来了,是母后。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可怕。
  她在偷窥他,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他立刻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下雨了,雨滴拍打着屋瓦,檐漏滴答滴答。而这喧哗的雨声背后,藏着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停在了他的床头,他几乎想要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他牢记大国师的话,不要让它发现你已经发觉异常,不要让它知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假装自己睡得很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清晨,太阳升起,他才听见离去的脚步。
  一大早,她把他叫去请安。他怀疑她是想要试探他,尽管根本不想去,仍是踏上了去往冷泉宫的小径。冷泉宫比以前更冷了,步入其中,好似要变成潭水里的浮尸。他的母后坐在宝座上,弯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眸冲他招手。
  “来,荒儿,”女人说,“母后亲自为你下了厨,做你最爱吃的炙肉。”
  她用银筷夹了一块肉,凑到他嘴前。
  “尝尝看。”她笑得温柔。
  可这哪里是炙肉,分明是可怖的黑色长虫。息荒浑身发寒,眼见筷子头上蜿蜒颤抖的虫子探着触须,几乎要触及他的嘴唇。周围宫侍竟都无动于衷,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些恶心的虫子。
  他忍不住怀疑,他们是真的看不见,还是袖手旁观?
  “孤……”息荒捂着肚子说道,“孤今日肚子疼,还是改日再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