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拖累小乖了吗……”
  “……我好笨……我太笨了……”
  不回家也没关系。你不笨。你没有拖累桑小乖。
  周瑕想告诉他,可是周瑕不能说话。
  阴魂在哭泣,被电死的疙瘩复生,又一次凸出他的脖颈。畸异的面庞转过来,似乎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周瑕。周瑕咬了咬牙,雷电在掌中爆发。阴魂在雷电中蒸发,青烟消弭,魂飞魄散。
  桑栩坐在长廊里,看周瑕拖着一个麻袋走了出来。
  周一难跟在后面,道:“老祖宗,太不好意思了,总是麻烦您。要不要我派人跟您一起去处理这袋尸骨?”
  周瑕冷冰冰地瞥他,“你的人只会拖后腿。”
  周一难尴尬陪着笑,转头看见桑栩,方才阴魂指出那桑家余孽身处南京,肯定不是眼前的桑栩,果然是安瑾那个多疑的孩子错怪人家了。他看着桑栩,越看越满意,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跟着老祖宗,以后你就是集团最年轻的骨干。”
  桑栩告别了周一难,按照周瑕的吩咐扛了把铲子,跟着周瑕出门。周瑕让他打车,他照办。两个人上了座荒山,越走越偏,走到不能再往前的地方。周瑕环顾四周,选了个风水好的地方,让他挖坑。
  周瑕把麻袋里的尸骨取出来,尸骨已经变得焦黑,碎成一块一块的。这时候,桑栩发现周瑕的右手掌心焦黑一片,血肉外翻。
  “你的手。”桑栩蹙着眉出了声。
  周瑕看了看掌心,现在不完整,力有不逮,他的神通虽然杀伤力大,却也会灼烧他自己。
  “没事。”
  “你认识那具尸体么?”桑栩轻声问。
  周瑕闷闷嗯了声,“他是你堂叔,桑正宁。一个典型的桑家傻子,当年给东安公寓看事的是他。他不像你,神通一学就会,学了十几年,才堪堪过河。那时候桑家人被五姓围杀,死的死,残的残,家里没人了,选他这个废物去主事。胙肉连我都对付不了,更不用说他。没想到,这个天天只知道哭哭啼啼的笨蛋,会想出以身镇井的办法。”
  桑栩沉默地听着,听周瑕说桑正宁怕鸡、怕蟑螂,还怕地里的田蛙。又听周瑕嘟囔着问,一个胆小鬼,怎么到了东安公寓,就变得那么有种呢?
  是啊,为什么呢?桑栩也想问,桑家人有着怎样的信仰,才有如此舍生取义的孤勇?做那些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记得么,有人感谢么?如果是桑栩,他早就逃了,才不会舍下一身血肉,困在那八角井中。
  心里好像有许多绵密的针微微刺着,不是摧心剖肝的疼痛,却依旧很不舒服。
  他皱着眉,听周瑕说桑正宁的旧事。这是桑栩第一次了解一个具体的桑家人,知道那个人爱哭,知道那个人爱吃糖葫芦,知道他变成四头怪物以前,也是个普通的孩童。仰起头,荒山老树,好似长梦里那个偏僻的村庄,他隐隐约约听见咿呀学语的孩童在周瑕坟前结结巴巴的读书声。
  跨越时间,跨越世界。这一刻,不知怎的,他好像离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那只去过一次的老村,近了一点。
  黄昏时分,斜阳横在远山,好似小刀拉出的伤口,殷红的血色泼了半边天。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高速路,叭叭的车笛遥遥传过来。山上很静,静得能听见树叶上蜘蛛的足音。
  他取出一块红布,把尸骨包起来,放进坑里。又埋好土,周瑕让他跪下磕头,桑栩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做完一切,桑栩站起身,拿出一颗补天丹,掰出一半喂给周瑕,又从背包里取出绷带为他包扎。
  桑栩静静地想,长梦的百姓以为六姓俱已飞升,却不知桑氏早已灭于鬼门关。如今所有异乡人以五姓马首是瞻,说桑氏邪恶、恐怖,说桑氏狡诈、疯癫,甚至猜测桑家人是造成长梦崩坏的罪魁祸首。
  为何守信者亡于承诺,为何正义者死于末路?
  为何背叛者稳坐高堂,为何下流者一呼百应?
  这世间有太多谜题,恰如那笼罩世界的迷雾,扑朔迷离,怪异难解。
  桑栩包扎好周瑕的手掌,在他掌心轻轻印了个吻。
  周瑕手一抖,本想骂他,忽听桑栩说:“老祖宗,我想好了。”
  “想好了什么?”
  桑栩抬眼看他,目光如粼粼水波,平和沉静。
  “我想当桑家人。”
  “为什么?”
  “因为老祖宗喜欢桑家,”桑栩回眸望着那孤零零的坟冢,说,“桑家不能亡,也不该亡。”
  第50章 惩罚
  周瑕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同意,甚至也没有说桑栩不配的话。他只是望着远天的晚霞,一直看到夕阳如岛屿般沉没,海水般湛青的天际一点点变得灰暗,再变成黑色的汪洋。
  “你这么菜,”周瑕硬邦邦地说,“别把你家的名声毁了。”
  “能做一点是一点吧。”桑栩淡淡道。
  周瑕看起来很烦躁,“桑家大朝奉统领六姓,若你有大朝奉的封天箓,倒还能唬唬人。现在封天箓跟着桑离忧一起不知埋在哪里,你徒有血脉,却无身份,不得人信服。你知道当桑家人要做什么么?”
  不是供神明,听鬼事,断公义,斩邪祟么?
  不过具体怎么供神,怎么听鬼,桑栩确实不知道。桑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肯定有许多艰深复杂又神秘的仪式。他们的章程,平日里奔劳的事务,要履行的职责……随着鬼门村灭,全都消失了,也没留个《桑家人工作手册》什么的指导后辈。
  桑栩虽说是桑家人,可完完全全是个门外汉。
  唉,工作要留档案,文档要例行维护啊。
  等等,其实周瑕算是一种比较另类的《工作手册》,当初爷爷肯定跟坟墓里的周瑕交代过桑家事务。
  桑栩虚心请教,“请老祖宗指导。”
  周瑕嘁了一声,很是嘲讽的样子。
  桑栩心平气和,迎接他接下来的数落,和指教。
  可谁知周瑕闷声说:“我也不知道。你爷爷絮絮叨叨那么多,我哪知道哪些有用要记哪些没用可以忘掉,我是传话筒吗?”他脸色一变,“我明白了,你们桑家把我当传话筒了是吧,信不信我掐死你?”
  “……”桑栩迅速转移话题,“护法灵官,是不是和我家有关系?”
  周瑕成功被带跑,摸着下巴说:“傩本质上也是邪祟,只不过受人间香火供奉,离人更近,没那么凶。我看那护法灵官的本体是副甲胄,大概是你先人用过的老物件催生出了邪祟,又被你家人封在了长命锁里,本是想护你周全,结果阴差阳错,被你那个垃圾表弟请走了吧。”
  原来如此,桑栩想,兜兜转转,桑家人的东西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桑栩心中平和了些许,说:“回家吃饭吧。”
  回到家,周瑕翻背包,想找自己的骨灰盒,拉链一开,竟发现两个,他一脸懵,“我骨灰盒怎么变多了?”
  “有一个是我从1817的地板下面找到的。”桑栩说,“这个应该才是周一难要找的桑家遗物。”
  系统管这东西叫“桑氏盲盒”,不知道能开出什么好东西。现在有周瑕在,桑栩终于敢开了。
  周瑕把盒子摆上茶几,左右端详,款式和他的骨灰盒很像,就是很旧很旧,漆都掉了。上面的蜷曲如藤蔓卷草的繁复花样,确实是桑家人最喜欢的纹路。他们的棺材、雕画、壁画上尽是类似的花纹。
  盒子上方封着符咒,周瑕仔细辨认了一下符纹吗,说:“这个符要用桑家人的血打开,强行揭符会爆炸。”
  桑栩找来一把小刀,割破手指头,滴血在符上。黄纸符咒犹如雪花似的缓慢溶解,最后消失无踪。
  周瑕把生锈的小锁掰了,打开盖子,里面装了一个锦囊,桑栩拆开看,里面装了两颗补天丹。妥帖收起补天丹,再往里看,周瑕拿出了一盒牛皮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事。纸张拆开,里面竟是一盒磁带。
  正好噩梦电台寄给桑栩的收音机还留着,桑栩把收音机拿出来,插入磁带。
  收音机里传出滋拉滋拉的白噪音,两个人坐在地毯上听,过了一会儿,噪音里终于出现了人声。
  “喂喂——听得到吗?应该录上了吧?”是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不知道谁能得到这份磁带,那个,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桑万年。”
  桑栩眸子一颤,看了眼周瑕。周瑕也看着他,眉宇间的神色变得凝重。
  原本桑栩以为可能是爷爷,或者堂叔那辈人留下来的磁带,可没想到竟然是桑家的第一代始祖,望乡台上那个怪物,桑万年留的东西。
  “我录这段音是为了记录我这十年来的经历,希望对后来的异乡人能有所帮助。从头开始说吧,2020年夏天,我和我妹妹飞机失事,然后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把这个世界叫做‘长梦’,因为一旦成为异乡人,只有每七天做梦的时候才会进入这个世界。但实际上,我个人认为,它是和现实平行存在的一个世界。我们异乡人,就是能够在现实和这个世界之间来回穿越的一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