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没有别的想法了。
  施霜景谁也杀不得。伤神兽是破戒,伤爱人是破心里的爱与道德。他咽下苦水,拥住莲胞,他反手执住那把文殊剑,双手持柄,眼神黯然却坚定,心想,这既然是罗爱曜与施霜景共同的试炼,那便一起吧。
  文殊剑锐利非常,贯铁如泥,穿通了莲胞,只是那么一刹那,剑锋就来到人身。施霜景故意让那力道无可收敛,长剑没入胸下,扎破肺,呛咳出血。大量的血渗入莲瓣的缝隙,施霜景当然痛,今日明明只是那么寻常的一天,他拿到录取,告诉了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然后就来赴死。施霜景恨恨地想着,罗爱曜一定不要像它们一样。不知道“它们”是谁,但罗爱曜一定不要成为它们。
  罗爱曜的心脏猛地一痛,此后这痛觉逐级增加,到最后竟如同他一人承负所有地狱之苦一般,剧痛非常,凄怆,但不落寞。热血滚滚地涌入他空旷的金身中,啊,施霜景真是个十足的笨人,血肉交融到如此地步,罗爱曜不觉被玷污,反而觉得这是宿命般的重造。
  光影重叠间,仿佛见到的是施霜景拥住罗爱曜,一把剑锁住两个人——罗爱曜微微仰首,他与施霜景都是一对新人,第一世的人与佛,相遇的一切都有关宿命智。就算这一刻死了,落入了轮回,两人以后亦是永远相关联的。罗爱曜不害怕,施霜景也不害怕。我将咒与法勾住你的姓名与性命,我将血与爱灌注进你的新相。
  说到底,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死不足悔,只恨受人阻隔、挑战,逼二人作抉择。
  施霜景长舒一口气,只是将剑刺入身体,这样的疼痛不如他生病将死那回。模糊间他见到一人踏空而来,步入殿中,拔下了那七支血箭,青狮化作见过的那只猫儿,健康又无限依恋地窝进主人的怀中。人不可见佛面,却见到雨过天晴。这一剑刺穿了施霜景,空虚却渐渐闭合,那清冷无情的、粉末一般的灰白色从眼底退去。
  文殊对罗爱曜说:你现下见过真正的他了。你放弃了辩法,以身口意与三身来验法,苦炼心体,你的执以剑破你执,此之后你将心无挂碍。你们不是欢喜双佛,而是找到共行之道。菩萨相已成,你三相皆具,悲智双运,已做好全部准备。
  七日后,涅槃法场见。
  第165章 大智若愚篇(二十八)
  罗爱曜寻得四位护法,施霜景却得四次濒死。佛子不仅习得了爱,也因此习得了恨。
  必须涅槃。不涅槃,此恨怎得安置?罗爱曜呼出一口浊气,并不是入了妖魔邪障——在罗爱曜的观念中,根本无妖魔。以爱染,以恨染,反正这剑已经刺了进来,从前佛陀不敢做的事,施霜景与罗爱曜做了。倘若如他们那般——“汝住汝住,不应造逆。勿得害我,我必被害为善被害*”——全是混蛋,全是骗子,全是懦夫。罗爱曜轻易不发泄、不辱骂的,这剑实在太痛了,罗爱曜以佛身见血,证无生法忍,独树一帜。若形容每位佛都是一枚佛果,其他佛可以是月白也可以是太阳金,罗爱曜这一下染成了赤红孽果,孽海生佛,于和平中乱世,于乱世中又和平。
  文殊就这样走了,罗爱曜满腹“悲智”,既悲愤又恶智,心中恨海翻腾,七日后见,七日后必须涅槃,再也躲不得了——只是,罗爱曜关切施霜景。剑在施霜景手上,一剑穿通了莲胞与施霜景,而那莲胞其实是罗爱曜正在孵化的另一相,文殊一走,剑还留着。
  罗爱曜哀道:“施霜景,已经结束了……你快把剑拔出来……”
  施霜景倒显得更从容,就好像受伤习惯了。他虽痛,可身上气力仍不减,单手握剑柄,沉力一拔,带血的长剑脱手,当啷落在石板地上。施霜景身形一晃,忽的被人扶住,一抬首,确认是罗爱曜回来了。
  两人以暧昧姿态坐于莲台,罗爱曜左手虚托染血莲胞,右手搂住施霜景。施霜景下意识看手上的血,可他的手很干爽……浑身也干爽,没有伤口,刚才的剑刺是虚相。那,血又是从何处来的呢?是青狮血吗?
  罗爱曜说:“是你的血。”
  施霜景仍在恍惚中:“你叫我杀莲胞……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爱曜哑然,事都已经叫施霜景做完了,现在反倒问他什么意思……“你用剑去捅那莲胎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害自己?你很不怕死吗?你为什么总是要赴死?你知道你在我眼前死了多少回吗?”罗爱曜越问越激动,越问越失控,险些捏碎手上的莲胎,却舍不得在抱施霜景的时候多用半分力。
  既然都是虚相,都是假的,施霜景自己撑起身体,只要等那疼痛的幻觉消逝即可。施霜景还没来得及解释,罗爱曜的话又劈头盖脸砸下来,罗爱曜的脸上虽干爽,可那话跟泪雨没分别了。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你能救那些只有分毫关系的人,当然就会救我……我第一次被你震撼,就是你犯傻去挨刀,你的命我留了又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还是你那狗屁的命数的问题?我叫你捅我,你是做什么,殉情吗?还是觉得我可怜,你非要陪我一道……”
  原来罗爱曜并没读到施霜景刚才的心思。即便读到了,心思转化为语言,又是另一回事。施霜景的笑容凄惨却又固执,竟然还有几分你奈我何的嚣张,他说:“我哪里想了那么多——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把你送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我孤单啊。我要跟你一起走。只要我不拔剑,我们就永远锁在一起。”
  施霜景还说:“我后悔了。以前你问我,到底想不想你涅槃,为什么不留你。我后悔了,我还是想留你的,你又说我没佛缘,我不能跟你走……凭什么?我真的没有佛缘吗?罗爱曜,你回答我。”
  “有。再没有缘,现在也有了。”罗爱曜真真无可奈何了,他是真的痛。身为佛子,他本是无痛无觉的,那牢固不破的金身,千年来都是一个样。同施霜景在一起,起初是弯进了一枚钩子,勾得罗爱曜心里酸痒麻胀。这下倒好,一把剑捅破了金身。
  罗爱曜简直被这荒谬现实逗笑了,他生气,问施霜景是不是还在痛,施霜景说“是”,罗爱曜点头,“你受伤,连累我一起痛。完蛋了,一切都完了。以后我要和你一起痛了。”
  施霜景一下没听明白,呆呆地“啊?”了一声。
  罗爱曜狠戳着施霜景刚才剑刺的腹部,又戳自己腹上同一部位,“我们痛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我们二人彻底共业共行了。小灾小病我不知道,但以后若是再有这种大的伤害,我只会跟你一起痛。你有本事就捡起剑来再刺一次试试看,看看我会不会和你一起难受。施霜景,算我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对你自己好一点行吗?”
  施霜景不知该不该信,毕竟罗爱曜老骗他。可他看罗爱曜的表情,真像是吃了痛的模样,平时罗爱曜拽得二五八万,不动如山,原来是因为一点痛觉都没有。这一剑不小心让罗爱曜更下凡了,施霜景莫名心虚。
  罢了罢了。罗爱曜抄起施霜景,抱住莲胞,两人下佛台,在文殊造出的法界彻底消散之前,他们离开文殊院——晦气,太晦气了,晦气得无以复加,晦气得西风堵嗓。
  施霜景一上车就晕睡过去,罗爱曜久久凝视施霜景的睡颜,心情很复杂。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施霜景竟然仍然是人类,只是很多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施霜景的物种没有改变,但其他的似乎皆有改变。是因为罗爱曜来了并与他相爱吗,还是他本来就具有这样的潜质?爱到这个地步,再追问都像是不甘心。其实罗爱曜能爱上他就已是天注定的异常。这么多异常反反复复叠加,罢了,罢了!
  罢了!总之以后真是永永远远在一起了!罗爱曜释然,打方向盘,他们要回家。七日后涅槃法场见,苍天啊,罗爱曜回家还有得加班呢,他那倾圮颓废的法界要重新收拾出来,还要寻励光厂的实际法场地点,还要联系其他的护法例如龙女……幸好施霜景已不再痛了,罗爱曜体内的疼痛也终于止息。
  大半夜的,施霜景睡醒,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罗爱曜搬回了家。施霜景福至心灵地感应到,罗爱曜似乎在假寐,施霜景便摇醒了罗爱曜。
  “你真的和我共享痛觉了?”
  罗爱曜定定道:“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伤害自己了。现在想想,这可能也是我的所愿。如果我和你共享痛觉能让你做事之前多考虑自己,那我便和你一起痛吧,这无碍的。”
  “……不用的,我有些磕磕碰碰也很正常。”
  “小的磕碰我不与你共享,你被我干得醉仙欲死我也不与你共享。你若是用剑切腹、开刀做手术、遭人痛击,那我就与你共享。你等着看吧。”
  “那不行。你把我说得像是自杀狂一样。”施霜景热得掀被子、挣开手脚,结果不小心踢中小猫屁股。玉米轻叫一声,差点咬施霜景的脚。
  罗爱曜气得坐起来,连带着也抓起施霜景,“你就是自杀狂,施霜景,你真的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