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心底有无数声音与罗爱曜辩经。最先就是金刚、胎藏二部,罗爱曜生来就要继承密宗,所以从他生来便会的考校起。然后是这千年来发展的一切大小乘、各种密。罗爱曜当初进山不是为了休憩,而是为了洞察一切变化法。经藏考校完,便是辩法。罗爱曜渐渐感觉不到任何天与人的动静,什么马家天,什么人间界,倏忽间他置身万丈佛光的云巅,闭眼受众佛的提问,不论罗爱曜是否学过或是想过,必须立刻作答。在非常偶尔的灵光一现中,罗爱曜忽然很好笑地觉得,这过程很像面试。没什么大的分别,无形与有形,人与佛。然这些佛全都作壁上观。
  构建起这马家天的马鸣菩萨只在关键时刻出声。他好似是在管理时间与进程,问出的问题与罗爱曜这入世的短暂半年紧密相关。就好像马鸣也是无形非想非非想之天的耳目。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要论“空”。”
  罗爱曜说:“我不修此不垢不净法。爱染我身,我证实相。”
  “实相见空性,染爱三毒——”
  罗爱曜说:“三毒实性清净,不二不别。”
  “你等待缘起,再等待缘灭,视生灭为常,可自证空性。”
  罗爱曜说:“有为法见无为,我既有爱,以有为证无为,以无为证不灭。生灭无常,因果相续。我视因果为续法无尽,沉溺实相,最后所证不过是我一瞬的‘明’。”
  “一念有明,然一念也无明。我执不除,无可涅槃。”
  罗爱曜说:“我仍在因果中。”
  无数佛音试图说服罗爱曜,论一与二,论有为无为,论清净垢念,论空性实相……概括下来,罗爱曜的回答不过“我仍在因果中”这六个字。
  众法相更欢喜、飘摇了,犹如一朵朵莲花幽浮在马家天。因论法之激烈,也因马鸣的刻意收束,罗爱曜的三身渐渐齐聚于马家天,既他的法身、报身与应身。绝对的聚精会神,绝对的光明自省。
  终于,一道音声这样说。
  “因缘即将圆满,修行大成,教化佛子,诸天众护法,可立得涅槃。”
  罗爱曜突地一怔。什么叫“因缘即将圆满”?在此潜意识痛彻的追问下,罗爱曜遍开佛眼,千只佛眼凝视音声之来源,千只佛手撕扯佛光云层。在这狠厉的反击下,天国佛光骤灭,一瞬仿佛置身幽暗冥室。护法音声庄严恭敬,这仿佛是另一座早已设好的坛场,无需罗爱曜自行布置,从他抵达的这一刻,涅槃便可开始了。
  前提是“因缘即断,此身清净”。
  罗爱曜不再辩法,不再辩经,千万万密咒正行、逆行,破坏这一切。不论假象还是真实,不论涅槃还是谎言,这不是罗爱曜选的法。
  然一股紧束的力死死地拥住罗爱曜,禁锢一般。罗爱曜毫不屈服,全新的密咒陀罗尼源源不断生产而出,超越旧经旧典,罗爱曜那具人形应身原是坐在莲座上,现转为半跪,是要起身。
  法眼看破三界,忽然泪如甘露。
  天人所唱第一悟,如是一念复一念。
  屋门被强行破开,柳闻斌躲在雕花拔步床侧,不敢冒头,直到罗爱曜的声音响起,焦急地,痛苦地,“滚出来!柳闻斌,我要回家!”
  柳闻斌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浓烟贯入,妈呀,真的起火了吗?!罗爱曜一把拎起柳闻斌,将他的兜帽强行压低,“不要看庭院。”罗爱曜厉声道。
  血红色密宗法身扫除马家大院的一切障,那些献祭了半成品法相的马家人全归到各自房间中,庭院内风云诡谲不堪看,人见即死。柳闻斌像犯人一样给罗爱曜押着往前走,十分不真实。
  临出马家大宅的大门前,罗爱曜说:“我的佛子像,给我。”
  柳闻斌立刻把大的那尊递过去,罗爱曜怒音说是小的那尊,柳闻斌忙不迭从包里翻出来,还给了罗爱曜。此刻罗爱曜用拳头狠狠地敲击着佛像,铜鎏金外壳扑簌簌地落一地,暴露出中间已被完全替换的新像。
  那是一尊马头明王小像。去他的马鸣。
  罗爱曜逼迫柳闻斌以最快的速度带他回去,回到施霜景身边。
  “我放弃了涅槃,不能再放弃他。”
  第128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六)
  柳闻斌和马家司机两只落汤鸡坐在前排大气不敢出,罗爱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
  没人敢问罗爱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倘若佛子真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柳闻斌肯定会提醒;可现在佛子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加之那句“我放弃了涅槃”,柳闻斌知道佛子也不好过。
  从踏出马家天的那一刻,罗爱曜就试图让自己的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可不论如何追寻,罗爱曜都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孤独的荒芜中。荒野毫无一人,没有方向与路标,长风细绕招魂幡。他仿佛回到了没有遇见施霜景的孤寂千年,神佛法身也作野鬼。施霜景是没有办法莹莹地发光了,他的阿赖耶识,他的灵魂,他的念,如今微茫黯淡,不知是缩藏了起来,还是即将熄灭。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没用,罗爱曜知道施霜景在哪家医院、哪个楼层、哪个病房、哪张病床,但就是没有用处。千万只佛眼乌突突地看施霜景受苦,看到的那一刻,不论贪念、邪念还是善念、佛念,千年来的功德与积业尽付之一炬,罗爱曜决定不随马家坛场的仪式涅槃,他被这段因缘勾住了、锁住了,即便涅槃而上也不会甘心,这怎么能甘心?可为什么出来了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换做之前,罗爱曜的法身自是能力无边,治好一个人类不在话下,从前施霜景给人捅得一命呜呼了,罗爱曜用他那密咒陀罗尼被一罩,下地狱的人都能召回来。可现在罗爱曜的法身根本没办法靠近施霜景,不知到底谁是谁的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病房里有柳闻斌的妻子守着,施霜景急性肝衰竭,下午就要转去icu。罗爱曜走之前一一爱抚过的皮肤要被插各式各样的管子,得肝病的人看起来枯黄、浮肿,施霜景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他了。人类很坚强也很脆弱,可死亡真的好狼狈啊。
  罗爱曜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法身无法接近施霜景,报身佛都在家,要人临时去搬来,但用处估计也不大。他只能寄希望于三身齐在的非凡效用,所以罗爱曜必须要立刻、马上赶回家。
  司机在草原疯狂踩油门,上了高速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找服务区上厕所耽误了正事。柳闻斌定了晚上八点半的飞机回成都,要是没赶上还有晚上十点的,总之不会拖过今夜。柳闻斌在心里骂自己真该死啊,昨晚就不该贪睡,他要是昨天下午就死皮赖脸地求司机,他们会不会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能飞回去?
  对于施霜景的沉默,医生解释道,这或许是肝性脑病的早期表现。医生还提醒说,肝衰竭晚期的病人可能因为肝性脑病而性情大变,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和包容。
  耐心和包容……?谁对谁耐心,谁对谁包容?要健康的人对生病的人包容?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刘茜白天会去施霜景家给小猫换猫砂、放食物和水。施霜景把这只小猫养得胖乎乎的,小猫你知道你的主人生病了么?现在的施霜景连视频电话也打不了,刘茜想,如果施霜景最后一面谁也没见上,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三月三日下午,刘茜接到柳闻斌的电话,他说他接到罗爱曜了,现在正去往西宁的机场,哎,我让佛子跟你说!罗爱曜接过电话:“刘茜,你回家里,把壁龛的佛像带出来,到时候直接在医院见面。”
  刘茜一把扯开固定下颌的捆带,含糊不清地骂罗爱曜:“佛子,你还晓得回家啊!小景一直在等你,你不晓得吗?你是不是治不好小景,那你赶快一点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刘茜骂完,一点也不后怕,撂下电话就去施霜景家装佛像。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椅子上,双手伸长去取那佛龛里的像,将佛子像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不是因为心虚或是害怕佛子的报复而哭,她真的是太遗憾了。
  柳闻斌的妻子倒是非常信佛子,她听说柳闻斌在回来的路上,闭眼连说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下施霜景死不了了,这钱根子断不了了。当初柳闻斌要去q省找人,其实是有一定危险程度的,童蕾非常豁达地放他走,再不济冥冥之中还有柳家二大爷保佑呢,她让柳闻斌不要怕,她觉得佛子倒是比人类还更重几分情义,柳闻斌切不可在关键时候缩了头。柳闻斌笑骂他这婆娘,光说话不出力的。柳闻斌不懂,家里婆娘最扛事情,医生来问童蕾还要不要治、要怎么治,童蕾说怎么不治,人还好好的,治,当然要治,要她去偷半个肝来做移植都得治。其实哪能让人偷肝呢,童蕾私下已经把自己一家的血型送去匹配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惜根本不行。
  一进icu,世界便清净了。家属只能在规定时间探望,探望的时间也有限。刘茜包来的佛像不知道放在哪里,她索性往icu的角落一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出来,然后她远远地守着icu病房的门,生怕护士进去拿走了佛像,幸好直到晚上都没人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