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拓跋祎接过柏儿手上的湿帕子,自己擦脸,罢了后递还给她,满不在乎:“天底下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事不可以被加上个大不敬的名头?”
  “要晚辈说,只要陛下说无过,那便无过,其余人......管那劳什子作甚!哎呦──”
  冯初往她脑门上狠狠一戳,又好气又好笑。
  拓跋祎揉着自己脑门,娇嗔道:
  “姨母,你怎么和阿娘一样,也爱戳我额头!”
  冯初面露无奈,“我着实想不明白,为何阿姊那么温柔一个人,你半点没学到,尽学你阿耶了......”
  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拓跋驰年少时都没骄纵狂放成这个德行罢?
  “那是、那是因为阿耶爱阿娘!我也要爱阿娘!所以自然更像阿耶啦!”
  这都什么歪理!
  冯初笑骂道:“照你这样说,全天下女子不像自个儿的阿耶都是因为不爱自个儿阿娘咯?”
  “......那也可能因为她们阿耶不爱阿娘?姨母、姨母,我错了,不胡诹了......”
  拓跋祎下意识犟嘴,见冯初面上白眼,连忙伏低做小地道歉。
  “你呀......用过早膳了么?”
  “没呢,急着给姨母送金雕过来。”
  “柏儿,去给郡主拿个刚烘好的随饼来。”冯初朝她盔子上摸了一把,“将就些罢,等陛下检阅完,再叫庖厨给你做些好的。”
  “哪里这般麻烦,有这随饼就好了。”
  拓跋祎接过随饼,边咬着退出去,“晚辈先回陛下那去了──”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冯初的帐,甫一出门,嘴角的笑容便彻底压了下来,眼瞳阴沉,泄愤般地撕下一口饼,边向着拓跋聿的帐前走去。
  ......
  三军阅毕,天子涉猎。
  金鈚箭扎在牝鹿脖颈,百官呼万年,围猎至此始。
  “锁儿今日,可要大显身手?”
  拓跋聿信手扯缰,向拓跋祎问道。
  “......自然,”拓跋祎眼神躲闪,神情有些许不自然,“臣妹要射一头猛虎,将虎头送给陛下。”
  拓跋聿朝宋直所处之处望了一眼,了然,面上笑容大了些,如花似月:
  “好、好啊,虎患凶顽,平城村郊都偶有农户为虎所伤,锁儿要做那伏虎少年,好啊!”
  “今日锁儿若是能除虎患,将那大虫的尸首送到朕面前,赐百金、千匹绢帛!”
  拓跋聿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当真是因为能为百姓解决虎患而感到高兴。
  “皇妹有此志向,朕岂能甘居人后?”
  拓跋聿朗声,“慕容将军、宋大人,多带点人,咱们也去射虎!叱!”
  不等拓跋祎反应过来,亦不等朝中会吵着她‘君子不立危墙’的人开口,当即扬鞭策马而出,逼得慕容蓟只得拍马赶上,数百羽林卷平冈。
  小祖宗!
  冯初被她这一出闹得心慌,好端端地,打什么虎?
  带着亲随远远跟着,只盼万一遇到险事,她能赶上。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管拓跋祎了。
  她自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摩挲在掌心,这是冯瑥亲手替她绣的。
  “阿娘......你说过,要护好姨母的......”
  拓跋祎喃喃自语,向远方的双亲索取勇气。
  阿耶应当不会怪她掺和进这些事的......毕竟她是在听阿娘的话......
  瞳子再度睁开,在阳光下折出漂亮的金色,招手呼亲随:
  “本郡的将士们,方才都听清陛下的话了么?”
  拓跋祎眼眸凌厉,“给我磨刀搭箭,射除了林中猛虎,所有恩赏,一应分予诸位!”
  身后众将士欢呼不已,她特地说这么一长串激励人心的话,眼角瞥见刘固离开营帐,方才策马跟上。
  那才是,她的虎。
  拓跋祎带人出了营,倒不急着立马去找刘固麻烦,带着十几个人在林中如正常围猎一般,只凭着军中寻路的功夫,在刘固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兜兜转转三个时辰,倒真让她碰见只虎,她仗着自己箭法准,众人缠斗时抓住时机,一箭透了它的眼。
  “抬着它回营中罢,把这厮完整的皮子给剥下来,给皇姊做垫子。”
  几番缠斗,拓跋祎也失了不少气力,胡乱饮了些水,“你们先回去,我再在这林中转转。”
  她素来喜爱单独行猎,手底下人也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绑了那死虎的四肢,驮在二马之上,朝安营处去。
  目送着亲随们离开,拓跋祎定了定心,马槊提于手,悠悠晃晃,扒拉了两下泥土,寻了个方位,信马而去。
  “君子少饮些,您饮这般多的酒,待会儿可怎么回去的好?”
  刘固饮酒饮得着实凶,马上行猎,连弓矢都不曾带,系着箭袋的位置挂满了酒壶。
  “我若回不去,你就让这天为河流,地为艨舟,载我和我的马儿回去呗......”
  说完,刘固还痴痴地笑了起来,俯身将下巴贴在马鬃上,“马儿啊马儿,你说好不好,你要不要也同、同我、饮一盅乎?”
  他不理俗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身旁人都见怪不怪,纷纷夸起他风流。
  “唔......”
  饮酒饱胀,马匹颠簸,刘固掩口,作势要去林子深处将腹内腌臜吐出。
  周遭人见了,纷纷止住,候在原地。
  刘固扶着树干,跌跌撞撞,昏天黑地之下,哪瞧得见远处索命的阎罗?
  咻──
  破空之音一箭封了他的喉,刘固原本迷离的眼眸赫然瞪如铜铃,他甚至连呼救都无法发出。
  马蹄踏过林中落叶,簌簌等他跌落,一把扯过箭矢,拔出,箭尖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拓跋祎瞧着这箭尖有些失神,又看了看倒在地下、死不瞑目的刘固,没来由地心中涌起一股子烦躁。
  她想不透自己心中的情绪,索性策马而去。
  林中尸,山中鸦。
  也瞧不清、辩不明,是谁在嚎。
  秋季的西北风吹黄了草木,拓跋聿立马浅湖旁,拍着身下马儿,令它饮水。
  听闻不远处马蹄熟稔,嫣然一笑,音色越扬,说与来人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
  马上天子侧回眸,许是杏眼本温婉,怎样都容易瞧出七分含情脉脉。
  “风虎云龙君臣事,又怎不算遇虎遇龙呢?你说是么,阿耆尼?”
  冯初被她揶揄,眉眼软和了下来,身后人提了拓跋祎今早送来的金雕,快人腿高的大鸟委委屈屈地锁在木笼子里,眼上还蒙着布。
  “臣猎得的金雕,敬献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聿心知肚明看着她睁眼说瞎话,特地将目光长久地淹留在她面上──她倒真想好好瞧一瞧,冯初扯起谎来,是何模样。
  冯初由着她打量,心下嗔怪她越长大怎还生出促狭性子。
  拓跋聿伸出手,示意侍从将木笼和雕一并递给她。
  “陛下,这笼子有些沉的......”
  “无妨,拿来便是。”
  铜铁粗打的把手冰而糙,像极了这北国草原、像极了大鲜卑山的冰砾黑土。
  拓跋聿被手上骤然而来的重量带着一斜,但很快就坐稳了身子,笑望冯初:“阿耆尼与寡人许久未曾同游了罢?与寡人去放鹰可好?”
  放鹰?
  “你们都不要跟过来,叱!”
  骏马撒开四蹄,奔跑在深草坡上,可怜那金雕在笼中撞得七荤八素。
  二人策马至山坡,拓跋聿远眺苍茫,忽道:
  “如此江山,难怪自古那般多人杰英才欲揽天下入怀......”
  “陛下不是来放鹰的么?”
  拓跋聿粲然,却发觉自己忘记令侍从将囚笼的钥匙给自个儿了,顿时有些尴尬。
  “给。”
  纤长的手指拈着铜钥匙,凤眼温润,清光朗朗。
  拓跋聿接过来,铜钥匙上还残着她的体温,躁得她脸慌。
  ‘咔嗒’一声,木笼子的锁落了,笼内的金雕登时扑腾起了翅膀,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开红布,将木笼置于地上。
  金雕犹疑着探出脚,双肩一耸一耸,须臾自木笼里钻了出来。
  跃上木笼,金钩似的爪子朝远处蹬起,登时比人高的翅展倏地掠过旷野、掠过山川,掠过她们相牵的身影。
  盘桓大地,背负苍天,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说】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by《周易乾》
  一点冷门小知识:在农耕时代,虎患一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唐代大历四年甚至出现老虎闯入宰相元载家中的悍事,更妄论明清时期东南一代虎患频发,百姓何殃。
  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有地方组织猎虎之事。
  但也由于工业文明的挤压和当时对保护动物的不重视,多种原因下最后造成华南虎宣布野外灭绝。
  因此如何平衡动物保护与人类发展是一个极其深远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