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待紫乌进去,叫她给唬了一跳。
  紫乌轻步上前,气音劝问,“陛下这是怎么了?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吧。”
  拓跋聿摇头,年轻的帝王在灯下,寝衣披发的模样格外温软,“我......朕睡不着。”
  “齐兵兵锋直指洛阳......那可是我南方重城。”
  她惯不在人前说真心话。
  是为城,还是为人?
  “......洛阳,有小冯公坐镇,应当出不了岔子的。”紫乌宽慰道,“小冯公乃天人降世,寻常刀兵哪里伤的了她。”
  拓跋聿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人降世,不过是凡人苦强求。
  她清楚,她比谁都清楚。
  冯初不是神,是人,她也会受伤、会疼......也会死。
  拓跋聿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继续想了。
  “去、去将朝中官员的名册拿来。”
  她当真无力,身在平城,心在洛阳。
  所能做的,怕是也不过微薄......
  拓跋聿的眸子霎时间变得晦暗。
  阿耆尼,你不能再欺朕了......你说过,要平安归来的。
  朝堂上的争噪喋喋不休,拓跋聿望着大半个朝堂,只觉得空。
  她的国度,她的城邦,她的子民,她的人。
  她却像个旁观者。
  拓跋聿握在衮服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余光频频瞥向身后垂帘。
  冯芷君在朝堂上的地位越发不可撼动,拓跋聿厚积多年,越接触政务,越深思熟虑,越觉着她有如一座大山。
  既是大魏依托的屏障,也是她难以逾越的存在。
  从她手里抠出的每一点权力,拓跋聿都会胆战心惊。
  这场战役,对魏国而言,很重要,这不单单关乎南地能否长治久安,大魏能否中兴长祚。
  更关乎着朝堂往后的局势。
  冯芷君不到死的那一刻,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权力的。
  拓跋聿多年沉思所悟的政治嗅觉在此时终于破茧成蝶,“......诸位爱卿,还请肃静。”
  多年在朝堂上少有言谈的少年皇帝一朝开口,竟真让众人就此静了下来。
  “......祖母,孙儿有一言。”在朝中众臣面前,她依旧会唤她祖母,事事请示,好似恩怨情仇不过过眼云烟。
  “孙儿以为,刘大人所言有理。”拓跋聿开口先是赞同了刘仁诲的言论。
  “应将河南一带,洛、东豫、北豫、广等诸州合设河南道行台,由洛州刺史冯初兼任行台尚书令。”
  冯初作为既有能力,又在她与冯芷君二者当中暧昧难明的人,由她任行台尚书令,很难会遭至反对。
  冯芷君拨动着白菩提珠,不置可否。
  拓跋聿喉头微动,“......另,孙儿以为,该让......北海王为行军大元帅。”
  “北海王有勇无谋,非帅才也!”没成想话音刚落,反对的头一人便是冯颂。
  “辽西郡公这般反对?莫不是要自个儿披甲上阵?”拓跋宪笑得无害,“父女同征,倒也是一段佳话。”
  此话暗指冯芷君任用外戚,若她还要些脸面,便不会真让冯颂上阵。
  “......孙儿以为,不若让......慕......”
  “广平王。”冯芷君直接打断了拓跋聿的话,扰得皇位上的人登时有些惶惶──冯芷君就是在给她下马威,关于朝政,她说的,已经够多了。
  “你以为,该是谁呢?”
  “回太皇太后,臣以为,赫连将军,堪当此用。”
  拓跋宪不紧不慢,历数赫连归战绩,并诉缘由,最后道:“臣以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不该由冯大人担任。”
  “她太年轻,不知战事紧凑,又是女子,难免战时决断......”
  拓跋聿险些将牙给咬碎了。
  她给了个眼神给宋直──他由吏入官,熬转至了集书省。
  宋直会意,当即站出来呛道:
  “广平王此言差矣!陛下、太皇太后皆是女子,您的意思是,太皇太后与陛下均是面战而无断、优柔少谋之人?!”
  “臣惶恐。”
  三方势力你争我夺,吵吵嚷嚷数个时辰。
  “行了,”冯芷君自屏风后站起,朦胧的影子都压得群臣说不出话来,缓缓行至拓跋聿身旁,“哀家年纪大了,听不得你们吵吵嚷嚷。”
  “冯初任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赫连归为行军大元帅。”
  此番不可!
  拓跋聿险些当着群臣的面红了眼眶,赫连归和冯初本就不是一条心,军令有贰,乃是大忌!
  冯初又在洛州,鞭长莫及,万一赫连归......
  “陛下,您说呢?”
  拓跋聿被点到,嚇了一跳,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冯芷君──她难道要将阿耆尼往火坑里推么?
  到底政令是要她这个皇帝点头的......
  拓跋聿瞧着她,与冯初相似却更有威严的凤眼睥睨着拓跋聿,似笑非笑,让人脊背发凉。
  她、她怎能让冯初涉险?!
  正欲开口驳回,脑中却忽得闪过某种直觉,话到嘴边,改了口:“孙儿以为,祖母所言极是。”
  冯芷君凤眼眯了眯,移开了视线。
  倒比她父皇聪明些。
  缓过来的拓跋聿登时冷汗都下来了。
  自己都能猜到叔公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怎么会一概不知?
  朝堂朝外,是在发生两场战争。
  佛前孔雀要杀人。
  第62章 万人敌
  ◎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阿耆尼,你这点力气,怕是在战场上杀不得人哦。”
  太安元年,淮北军中。
  拓跋驰一招弹开冯初手中的剑,旋即剑刃下扣,挑起剑格,冯初手中的长剑霎时间飞了出去,精铁的剑刃深深插在姜黑色的软泥中,剑身还在微微颤抖。
  冯初面对他的挑衅,丝毫不见得失落,重新将剑举起,掸了掸上头泥污。
  复摆好了姿势,淡淡道:“剑非万人敌。”
  “哈哈,好一个剑非万人敌!”拓跋驰目露精光,再度朝冯初施招,剑刃生风,攻势迅猛。
  “本王来日定要出入军中如无人之境,让你好好瞧瞧,何谓万人敌!”
  冯初吃力地格挡住他,眉眼倔强,牙缝中挤出字句:“那......也请殿下瞧瞧,何谓无剑挡它百万的兵!”
  昔年戏语,一朝成谶。
  洛阳烽火盛。
  萧泽的大军驻扎在伊水河畔,直逼洛阳,齐国太子亲率军至虎牢关前。
  打得好啊。
  冯初暗暗咬牙,如此战况并不出乎她意料。
  高严等人数年如一日地趴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本就民心向南,齐军抓住薄弱点,势如破竹,也是情理之中。
  冯初站在洛阳城头,睥睨城下。
  与她年纪相仿的萧泽身骑白马,芝兰玉树,意气风发,自身后大军中走出,单枪匹马,傲立洛阳城下。
  “敢问城上娘子,可是魏地京兆郡公?!”
  “正是。”冯初朝他抱拳,“敢问阁下,可是建阳侯萧泽萧润惠?”
  “是!”二人之间一时竟瞧不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好似旧友来访,你来我往:“久仰郡公大名,中原洛都,乃古之汉地,郡公何不大开城门,迎王师入城?!”
  “道武先帝改代为魏,神州正统自在北地,与南地蛮夷何干?”
  “我南地文风昌荣,小冯公独不见乎?”萧泽只身匹马上前徘徊,“无汉家之传承,身上还淌着胡血,自诩神州正统,未免可笑了些罢!”
  “仿女子口吻写些闺怨诗作、饮五石散作狂士哭杀穷途,当真国无锐气!”
  冯初轻笑,嗤他道:“这算什么昌隆。”
  冯初这话说得颇为无礼,更是戳痛了萧泽──他惯爱写些女子闺怨哀愁,文风清丽。
  萧泽冷笑,越发鄙夷北地有眼无珠:“看来小冯公的贤明知书,不过讹传。”
  语罢,自身上取下长弓,弯弓搭箭,瞄准城头上身穿朱红裲裆的人──他站着的地方,魏国寻常的士卒无法射中。
  冯初垛口下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众人皆屏息凝神。
  此一箭,关乎生死士气。
  弓如满月,箭似长虹。
  咻──
  箭簇竟然真朝着冯初喉头杀去,喘息之间就距她不过数尺。
  铛!
  冯初迅疾抽剑,金铁向交,弹开箭矢。
  “吼!吼!吼!”
  洛阳城头的士卒们长槊锥地,整齐划一地发出声声战吼。
  “......啧。”
  萧泽轻啧,并不多恼,再度张弓,瞬息将离冯初最近的一名士卒射杀。
  冯初眼瞳眯了眯。
  “擂鼓!擂鼓!”
  萧泽招手,令军中擂鼓,号角长鸣。
  至此两军对垒,且看──
  士吼殷雷乾坤震,血杀牡丹洛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