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心生歉然,忙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又眼疾手快地往口中送了几块葡萄干,“有劳柏儿为我费心了。”
  柏儿搁了药盏,却不忙着出去,冯初瞧见她似有话要同自己说。
  “郡公醉后......陛下驾幸梅苑。”
  冯初脑中嗡鸣,她只记得自己出了宴饮的地儿,此后发生的事情,一盖忘了。
  她知她饮酒易失忆,素来都严于律己,不敢失了分寸。可今日苦闷,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盏,桑落酒亦不似寻常宫中曲醴.......
  冯初身形摇摇欲坠,恨不得再度昏死过去。
  她不想让陛下瞧见自己如此失态的模样。
  “后来......如、如何了?”
  柏儿窥见冯初面上神色,知倘若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娘子会愈发无地自容,只说:“陛下见小娘子醉了,罚您抄二十遍礼记。”
  如此责罚,倒是不轻不重。
  冯初不忧反喜,披上袄子就要去案前,柏儿拦都拦不住。
  甚至蘸墨的笔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怕,怕极了。
  比起那日无喜无悲好似整个身躯都被掏空了的拓跋聿,她宁愿拓跋聿恨她、恼她、罚她,怎么都好。
  就是不要从此在她眼中,空空荡荡,只余躯壳。
  ......
  再过几月,父皇的灵柩就该起灵了,如同历代先皇一般,榇送盛乐,葬入金陵,届时她也该搬离安昌殿......
  拓跋聿望着手中奏上来的随葬事宜,反复观之,无误,唤人取来了朱笔,勾画准奏。
  她这一年多来,麻木中又带了点破罐破摔,皇弟没能熬过虏疮,胡夫人遭不住如此打击,投缳自尽,而她被冯初宣扬成熬过虏疮的天命所归。
  索性乘着这股劲,她要求追封李昭仪为皇后。
  也不知冯初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真说动冯芷君同意。
  她的难处,拓跋聿都看在眼里,刻意地将其忽略。
  她不想再被这人三言两语就扰乱了心神,亦跨不过心中那道槛。
  然而当真好难。
  今日冯初醉倒在她怀中,她仍是下意识就要与她相拥,在朝中如铁壁一般的人,身躯比她想得更柔弱。
  温香软玉,无过如此。
  她险些当时就要乱了心神,去嗅她颈边发间的幽香。
  好在残存的理智将她拽了回来。
  贪爱也好,敬爱也罢。
  她不要再爱她了,她想。
  ......
  冯初几日后亲自带着二十遍的礼记入宫面圣,去时不巧,正碰上拓跋宪在同拓跋聿在殿内说话。
  宫人请冯初在偏殿稍候,她却摆摆手,索性站在汉白玉阑干后,眺望远处。
  “小冯公,别来无恙啊。”
  冯初侧过半个身子,身后的仆从正给拓跋宪披上斗篷,看样子,才从殿中出来不久。
  “见过广平王殿下。”冯初躬身行礼时的风仪,引得对面轻佻:
  “怪不得坊间都传小冯公貌比西子,见之难望,如此风姿,连本王这种见惯了的,也不由得感慨两句。”
  这话说的过于轻率,冯初到底还是会因为女儿身沾上许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的。
  “殿下过誉了。”奈何此人是陛下叔公,冯初只得不紧不慢地回话,“皮相而已。”
  “常言道相由心生,小冯公这心......想必也定是.......为国为民,决计不会以公谋私吧?啊?”拓跋宪哈哈大笑,也不管冯初想没想明白,大踏步地离去。
  冯初的笑容一点点地敛了。
  “冯大人,陛下召见。”
  殿门半开,冯初轻微地多吐了口气,她心有所感——广平王骤然出现在殿内,怕不是件好事。
  她一面走着,随着她越往里,对广平王一事的思索就越稀少,而拓跋聿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次数便越多。
  雕花木屏风下,拓跋聿一袭暗色裙衩于案后,发髻简单到有些朴素,相较于同个年纪的少年......有些老气。
  “臣冯初,见过陛下。”
  “卿......礼记抄完了?”
  拓跋聿捏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道。
  二人之间的裂隙依旧瞧不见弥合的迹象。
  冯初苦笑,即便早料到是如此结果,她仍旧有些酸楚。
  “回陛下,抄完了。”
  拓跋聿应了句声,继续将手中书翻了一页。
  她不说话,冯初也哑然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只有书册翻页的声音回荡地极为清晰。
  宫中铜漏滴滴答答,拓跋聿的注意渐渐地又从书上移到了身前跪着的人处,每每翻页之时,透过书册上方的罅隙落在她身上。
  她猛然想起许多年前,去往白登山祭天设醮,她穿着厚重的衮冕,这人也是同现下这般,注视着她,温柔坦荡。
  她或许,待我从来真心。
  无端生出的念头拽得她沉沉浮浮,几欲溺亡。
  不,不要,不要信她。
  书脊在案面上发出‘砰’地一声,拓跋聿的目光幽深晦暗,直面石中火,由它煎烤身心。
  “朕欲在下月初八设宴,请卿前往林苑一游,何如?”
  突如其来的相邀令冯初措手不及,她没有细问为何陛下要邀她宴饮,连声谢恩称诺。
  殊不知少年天子坐明堂,再度狠了心。
  她不要情、不要爱,只要臣。
  第47章 芦芽
  ◎陛下在折辱她。◎
  “丹阳尹家的郎君真真是龙章凤姿,人杰之表啊。”
  建康城内,几位大人正自兰台而出,“前日里听他作诗,年岁虽小,自成一派......你瞧,欸,就是他。”
  萧泽耳聪目明,这些人的话语隔着老远,也叫他给听见了。
  他并未面向那处,暗暗勾唇,目不斜视,维持着世家子的仪态,向建康宫内缓行而去。
  “你听闻他们赞赏你,就这般视若无物?”身旁好友待离兰台远些,方低声开口问道——萧泽听闻赞赏时的勾唇那些个大人看不到,他瞧得却是一清二楚。
  “他们赞赏我,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及我。”萧泽眉目清光,带着些许傲气,“不值我放在心上。”
  有才且自知的人,难免会带上许多傲气。
  “欸?那敢问萧郎,此中可有让你放在心上者啊?”
  好友笑眯眯地指着远处建康宫的宫门。
  “论带兵打仗,臣除了当今圣上及南郡王真心敬佩,其余不过尔尔。”
  言下之意却是,若论文才,他谁也不放在眼中。
  “说起来,北方伪朝,也有个雍州刺史,一介女流封了郡公,还比之王粲。”
  二人口中的南郡王乃当今陛下皇孙,较萧泽长了六岁,依照辈分却比萧泽低,很受陛下看重,给了个雍州刺史、中军将军的官衔。
  也是好笑,嚷嚷着魏国是伪朝,封了雍州刺史的官,雍州却还不在境内。
  “啧!一介胡虏,怕是连王公的文赋都没读几篇,就比之王粲,深宫妇人乱政耳!”萧泽嗤之以鼻,眺向建康宫飞檐。
  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为他才华折腰!
  ......
  白马踏春林,芦芽出新泥。
  拓跋聿说是宴请她,最后能找的地方,也不过是白登山林中的一处皇家景苑。
  冯初再迟钝,过了这么几日,也能察觉出拓跋聿必是有所求,甚至能猜到所求怕与拓跋宪有关。
  “小冯公,请。”
  内侍见她来,忙接过缰绳,请她下马。
  这地有些偏,冯初四下打量,院内所植花草底下是新翻起的泥,里头还随处可见新鲜的草叶、断根。
  可见是知陛下驾临,慌忙翻修的地儿。
  内宦迎她至花厅内,当中主次分明地摆了两席酒菜,拓跋聿一身华服端坐主座,闭目养神。
  冯初甫一进门,身后的雕花门窗悉数紧闭,宫婢侍从一应退了出去,阖室由着几盏铜灯渲上金。
  “臣──”
  “坐。”
  拓跋聿打断了冯初的行礼,抬抬下巴,示意她在次席落座。
  待她坐定:
  “卿......可否为我所用?”
  突如其来的单刀直入令冯初猝不及防,她犹正色道:
  “臣之心,自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哼......”拓跋聿与往日里大相径庭,她信手拎起案上酒壶,踱步冯初案前。
  白玉色的酒浆倾泻入盏,话语则在勾起冯初的愧疚:
  “是向着朕,还是向着自己?”
  拓跋聿在冯初身旁缓缓坐下。
  随着她的动作,冯初甚至有一瞬间地紧绷腰腹。
  今日的拓跋聿,竟然让她感受到了些许姑母才会带给她的威慑。
  “不过......不重要了。”拓跋聿端起酒盏,亲自抵在冯初唇畔,冰冷的青铜盏凉至冯初心里。
  “朕与你,早已是休戚与共。”灯火在少年温良沉静的面孔下,扫出晦色阴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