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聿儿这话......怎么说?”
  拓跋聿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冯芷君的表情,“依照常理,皇叔的奏报有专门的驿差送往衙署,层层上报,而今却是夹在阿耆尼的书信中送达儿臣处,可见事态紧急,且无法动用官府驿差。”
  “镇将统领一镇军务,位同刺史,底下管着数千兵马,谁敢保证他不会杀皇亲以自立,率军叛魏?”
  “至于攀污太后——”,说完于公考量的大话,就该说些给太后台阶下的好话了。
  “皇祖母临朝以来,察查政务,可有一处不妥?夙兴夜寐,鞠躬尽瘁。”
  这话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也不完全是假话,冯芷君同拓跋弭最大的矛盾是权力相争且政见不同,但都不是什么昏聩误国之人。
  “崔充自以为受太后提拔,便是在朝中有了靠山,实则却是忘记太后对其的教诲,是实打实的忘本之人!”拓跋聿辗转反侧整个晚上,想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立志将皇祖母摘得干干净净:
  “太后整顿朝纲,屡次提及朝中贪墨之事,亦决意整饬勋贵对百姓无休无止的苛捐杂税。”拓跋聿稚子声震,“聿儿不过一孩童,也知晓此事,他崔充身为镇将,难道不知?”
  “可见其非但不思太后恩惠,与太后背道而驰,还妄谈忠义,要让这‘不恤百姓、苛政暴敛’的罪名扣到皇祖母头上,实在是可恨至极!”
  说完这些的拓跋聿当真是耗尽了气力,跌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颤抖道:“儿臣愚见,请陛下、皇祖母,责罚。”
  拓跋弭捏着书信的手都僵了不知道多久,望向拓跋聿的眸子复杂至极,倘若聿儿是个男儿该多好,大魏也当真算是后继有人了......
  这番话,他都不能当即说出来。
  “聿儿......”冯芷君唤她,拓跋弭也随之回神,吐出的话叫二人俱是心头一紧:“这是将哀家架在火上烤了。”
  “儿臣不敢。”
  “哼......不敢.......”冯芷君收起白菩提子,拓跋弭想为拓跋聿找补两句,冯芷君却似乎妥协了一般,“杀了崔充,新的镇将,陛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这是让步了?
  拓跋弭松下一口气,转忧为喜,把话抛回给了冯芷君:“母后可有以为合用的人选?”
  妙观送来一盏蜜水,冯芷君不紧不慢地饮下,在他心惊又希冀的目光中缓缓吐露了三个字:“慕容蓟。”
  ......
  “冯小娘子的宴,大人.......咱们真的要去吗?”
  崔充身后的僚属拿着帖子,有些犹疑。冯初在武川的这些时日,见得到其良善温和的性子,又同任城王走得近。
  前些时候他们得了消息,说任城王似乎在揪他们的错处,后来石沉大海没了下文,也不知道这拓跋允是打算放他们一马,还是另藏图谋。
  自然相较于相信任城王大发慈悲,他们还是更相信任城王定是不安好心,等着借他们的手,让太后失势。
  “这.......”崔充在庭前踱步,摩挲着自己的短胡茬,在僚属面前兜兜转转了两三圈,最终顿住,一锤定音:“去。”
  “冯小娘子.......瞧着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呀。”
  “蠢货,你懂什么!”崔充朝着僚属的襆头上扇了一下,这人嘴也太笨,什么叫‘同咱们不是一条道’,怎么着,他崔充就是奸佞小人,冯小娘子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神女仙子了?
  崔充背着手,胸有成竹,“什么神佛托身、神子转世,不过用来造势,攀附高门的玩意儿!”
  他出身清河崔氏,本就是高门望族,世家大族靠什么手段造势、攀附权贵,他心里门清得很。
  可笑那些愚民,当真以为谁天神下凡,谁又神佛转世。
  “冯小娘子这段时日给我们送了多少珍宝?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崔充越想越笃定,“太后一直心向汉学,需要依赖我们清河崔氏,而且......一个女郎能翻得出什么花样,难不成她心属任城王,要单枪匹马杀了本官同太后反目?”
  “那冯家生了个不忠不孝的孽障的名声,不比我在这搜罗些许财帛的名声臭多了?啊?哈哈——”
  “是、是,将军高见——”
  周围的僚属纷纷安心,崭露笑颜,直夸得崔充好似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全不知这所言,惯将男女牵扯一块想入非非,又只觉得女子心中除开情爱小家再无其他,更觉着万千生民百姓之性命不过蝼蚁,抵不得豪门望族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荒谬绝伦!
  “咳咳.......”另一头,冯初春日里遭了寒,身染小恙。
  柏儿端着枇杷膏入内,小娘子一到春日就容易咳嗽,亏得太女殿下记得,前些日子送陛下谕旨时连带着送了些枇杷膏过来。
  冯初皱着眉头,枇杷膏虽然算不得苦,可沾上个‘药’的名头,她都得厌恶个三分。
  “太女殿下送来的,看在太女殿下的份上,小娘子——”
  冯初吃了两口正准备放下,听闻这话,抬眼‘埋怨’,认命般地服下了整盏枇杷膏。
  “明日里若是得空,婢子去替小娘子瞧瞧有没有胡商运梨子来,买几个同川贝蒸了给小娘子吃,省得小娘子整日苦着脸。”
  “川贝不也是药?”冯初重新捧起手上的《诗经》,翻了一页,努了努嘴,小声嘟囔:“是药我都不爱吃。”
  “栀子煎水小娘子不也饮得欢畅?”
  “你——”被戳了短漏的冯初直起身,捏着柏儿的脸笑骂:“好你个伶牙俐齿的,而今都敢揭我的短了。”
  门房忽得被敲响,冯初松开轻捏的手,“进。”
  身高八尺的女郎换上了仆役的衣物,一头黄发裹了起来,换上了一头乌黑的假发,还贴上了假髭,远远望去,好个勇郎君。
  “噗——”
  柏儿没忍住笑出声,叫慕容蓟即刻窘迫了起来,手指不住在衣物上摩挲,着实难安。
  “好看,”冯初笑着自支踵上站起,她较慕容蓟矮了整整一头,亲手替她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尘土,“蓟娘子英武逼人。”
  “小娘子、这、在下.......”
  见她如此支吾,冯初也眉眼带笑,旋即正色:“好啦——今夜宴饮,你怕么?”
  “生死尚不惧,宴饮何惧哉!”慕容蓟俯身拜道:“小娘子再造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今日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护小娘子周全。”
  冯初展颜,焚断诸恶的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蓟娘子也放心,天日昭昭,你兄嫂的仇,今日定叫你亲手报了!”
  星垂原野,长河倒悬。
  带着沙与草屑的春风穿过一望无际的旷远,远方来的草籽洒在这阴山脚下,扎了根、开了花。
  镇内武官们的车马辚辚,停在驿馆门口,灯烛的映光隔着驿馆的院墙都能窥得豪奢,远远就能听见箜篌、琵琶的拨弦声,空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熏香,乍一瞧院墙都恍惚能让人看见当中曳曳绫罗裙的舞姬。
  金火明灭,染在冯初的眉鬓,看呆了那些在边关待了大半辈子的军户,也怔住了崔充,没来由得朝前走了几步,口中喃喃,“冯小娘子......”
  “妾身今日备下薄宴,瓜果正芳,醴酪养人,承蒙诸位大人不弃,拨冗前来。”
  冯初莞尔,袖袍盈盈:“诸位,请。”
  第24章 昊天不佣
  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咳咳.......咳咳.......好——”冯初掩袖轻咳喘,在崔充投壶拔得头筹时恰到好处地为他喝彩,端起杯盏,“这盏酒,妾身敬将军。”
  今夜的冯初喝得不少,脸上飞起霞,令柏儿亲给崔充斟酒。
  崔充恰是最开怀之时,一饮而尽,才咂摸出味道,“桑落酒?”
  “河东人刘白堕的桑落酒天下传名,太后惦念我这个侄女,将今岁送来的御酿捎了两瓮。”冯初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眼神清明的模样端得叫崔充心头一紧。
  “崔将军。”冯初端着蓝琉璃盏言笑晏晏,行至崔充身前,“据传此酒芳醇,醉后能叫人一月难醒,又听闻崔将军海量,能饮一石,不晓得是这河东桑落先能醉了崔将军,还是崔将军能熬住这河东桑落啊?嗯?”
  “冯小娘子说笑了,”崔充讪笑,“下官公务缠身,若是真醉上一月,那太后,可是要怪罪下来的。”
  “崔将军倒是不忘本呐,坐,哎呀,坐——”冯初上前,引着崔充重新落座到席前。
  冯初掩饰得太好,他现下才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冯小娘子,这宴饮确是好宴,不过明日是佛诞日,城中百姓多有庆贺”
  转头朝身后吩咐:“二郎、十郎,你们俩个去清点一下城中那些佛诞日的物什,看看有没有缺的。”
  “欸——”
  冯初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二人,眼中闪过微芒,似笑非笑,“这武川镇,多是鲜卑、敕勒部众,少有过佛诞日的罢?”
  “是.......”崔充被她的目光蛰得浑身不适,很快就想好了解释:“这不是,下官自幼信佛,在此地做镇将多年,自诩当弘扬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