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见她回眸,再度行礼拜别。
  拓跋聿胸中动容且震颤,然而一声凰音骤然将她心中所有感怀击得粉碎,“太女殿下既已至安昌殿,为何站在这风口上?”
  “莫不是,忘了礼数?”
  ......
  寒流越过阴山南下,雕玉飞琼,山白杂青,拓跋允与冯初二人带着车驾辎重,连同平城带来的三百中军,过白道,前往武川。
  手下的中军同底下做杂事的人,各个叫苦不迭——冯初和拓跋允二人似是叫上了劲,二人倔强地要在外骑马,不肯回车驾避风。
  又或许是为了磋磨对方,一个敢下令飞雪连天之际官道赶路,另一个敢也不带劝阻的,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这俩人暗暗卯上了,底下的士卒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他们也是人,肉体凡胎又不是铁打的,结果两个人一个赛一个能熬,他们这些人谁敢说半句疲累?
  十月的风雪拥在官道上,山路崎岖,朔风呼啸,马蹄子包上了皮草棉絮都在这结了冻的路面上打滑。
  风削脸上如钝刀子割肉,冯初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她着实有些悔,不该年少意气同拓跋允在这种小事卯上了,现下俩人都下不来台,苦的却是这些随同他们一道来的中军将士。
  若不是当真气闷拓跋允祭天那日的轻视,冯初决计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再不顾风雪朝前赶路,冯初担忧这阴山飞雪能将他们这一行人给埋在这皑皑之中。
  心里头的倔强同理智相互掐架,半晌,却是拓跋允的告饶先一步到来。
  “服了!服了服了!”他无端大吼,结果被灌了一口雪片朔风,“传本王令,众家兄弟连同辎重前往前头扎营!等风雪小了咱们再走!”
  众人如获大赦,三百余人牵牛拉马,窝进山间背风处,升起篝火。
  没了山间雪片迷眼,冯初和拓跋允双双瞧见了对面的狼狈样,什么天潢贵胄,什么王子皇孙,还不是叫这山间的风雪冻得瑟瑟狼狈,眼角眉梢都挂上冰晶子?
  居然为着这气性与偏见闹成这幅模样。
  篝火旁,拓跋允和冯初相觑彼此,不知是谁先笑出声,另一人也旋即没忍住笑了出来。
  底下的士卒、侍女俱是不解,这二人分明前一刻还大有要同对方熬鹰的架势,怎么现如今围着篝火相视大笑呢?
  拓跋允自随身的酒壶中倒出两盏,一盏给冯初,一盏拿在手上。
  “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而今一路行来,允方知自身狭隘。”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小王是昌意的后代,大鲜卑山的男儿,敢作敢当。还望阿耆尼莫要将曾经龃龉放在心上,今后你我同心戮力,前往武川,为君分忧才是。”
  语罢,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珊瑚手钏(x)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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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鲜卑山:鲜卑族发源地,今大兴安岭一带
  昌意:黄帝的小儿子,在拓跋家的传说里,他们是昌意的后代,黄帝以土德为天下主,北俗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有此姓氏。
  第17章 翠虎
  ◎既如山中凶虎,又似人间太岁◎
  “郡王言重了。”冯初亦有些懊恼,她与拓跋允怄气,可万万不该牵连这些将士们。
  归根结底不过是这天下多不公,轻视女子,让冯初无法坦然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上示弱半分,生怕坐实了‘女子本弱’。
  “此事初亦有过,万不该不顾随行而来三百中军将士的性命。”
  “说的什么话,这三百人是小王所率,是小王不分轻重。”
  冯初不再多言,一饮而尽,向拓跋允视盏,二人抚掌而笑后,冯初腹中忽得腾起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激得她打了个颤,身上的寒气全然被驱散开来,口中还泛起点点草药的气味。
  “这是拿河东神曲酿的酒。”
  河东神曲乃九种黄酒曲之一,加以茱萸、桑叶、苍耳、艾草四种草药制成的药曲。
  拓跋允素来勤俭,唯有饮酒不肯委屈了自个儿,“阿耆尼若喜欢,待来日回平城,小王送你几坛。”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她念此诗时,拓跋允眼眸粲光,冯初微微一笑,“今日这盏酒,绝胜来日平城酿。”
  “阿耆尼也读子建诗?”
  “自然,”时鲜卑勋贵少有研习诗文歌赋的,冯初又多半囿于宫苑府邸,有几个能同她谈论这些的?
  未曾想今朝不打不相识,拓跋允竟是个投契的,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子建《洛神赋》当得起千古一绝,然初最爱的却不是《洛神赋》,而是《白马篇》,当中有一句——”
  “捐躯赴国难,视死如乎归。”异口同声,二人俱是眼角带笑。
  “来,”拓跋允再度给酒盏满上,“这一盏酒,你需得同我喝。”
  漆盏相撞,一饮而尽,拓跋允感慨道,“若我不是皇亲,定要与你结拜兄妹才好。”
  冯初含笑,浅饮半盏,未敢多言。
  任城王可是帝党中流砥柱,而她,则在左右逢源。
  风雪渐渐小了,围着篝火的人再度起身,连冯初都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她同拓跋允从诗词歌赋到国策政论,不少都观点一致。
  偏生不是同路人。
  拓跋允其实也心知肚明,时鲜卑勋贵同汉人世家的矛盾渐行渐深,与汉人底层更是敲骨吸髓、贪婪无度。
  拓跋弭为了夺回大权而依仗军镇、勋贵,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汉人世家都纠集在太后身侧,拓跋弭愈相争、愈打压,下面的弹压便越严重。
  太后可以因为不想国朝倾覆而做出堂而皇之取而代之的事情,但不可能为了大局,自绝羽翼,将手上权力拱手相送罢?
  “阿耆尼,”政治斗争总是伴着无限的血腥,“你我而今还是多议诗歌,莫论国事。”
  鹅毛飞雪,劲哀朔风,总算将息。
  冯初与拓跋允二人翻身上马,拓跋允忽得冒出这句话来。
  冯初勾唇,没有接话。
  “日后......”拓跋允本想承诺,若太后斗败,冯家落寞,他愿意将冯初接到府中为幕僚。
  话到嘴边,却发觉所谓承诺,是这世上再苍白不过的语句。
  索性快马阴山逞豪情,跃马扬鞭高呼:“阿耆尼,你可敢同本王赛马,一决高下否?!”
  “有何不敢!”
  冯初亦纵马绝尘,马汗蒸,气氤氲,一番慷慨任平生。
  ......
  安昌殿的地龙烧得格外暖,待上小半刻内裳里头就沁出了层薄汗,拓跋聿乖顺地坐在一旁的书案上誊抄书卷,不远处的冯芷君一手拨弄着手中白菩提珠,口中喃喃念经。
  太后不是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亦不像如那日责罚她与冯初时声色俱厉。
  除开朝会,每日冯颂会进宫讲学,冯芷君则一旁旁听,讲习过后则守着她习完课业,偶尔会抽查背书。
  其余时候,冯芷君多在佛堂礼佛。
  安昌殿没太多规矩,只两点,一不可随意搅扰太后,二是不论宫内位高与低、是何出身,均只许说汉话,不许讲鲜卑语。
  日子这般安然过着,拓跋聿心中却隐隐觉着哪里不大对。
  冯颂是冯初的阿耶,更是沙场老将,教习她时偏只说些高头讲章、诗歌骈赋。冯初尚且还会以史为鉴,甚至能在沙盘上同她说起战事。
  说白了,这更像是在教习文人,不像是在拿她当一国储君。
  拓跋聿握着笔杆,眼眸中涌动着许多不甘。
  儒家所言四书五经不过是以礼法巩固皇权,高唱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许多篇章不肯给弱者半点活路,束缚着这套教条下的每一个人。
  拓跋聿阴差阳错成了‘皇储’,偏生她是一女子,是这些教条下的边缘人,是被束缚的存在,是注定与‘君父’背道而驰不相及的人。
  这些学着经史子集长大的人,除了冯初这个同样的异类,又怎么会真拿她当一国储君呢?
  不,不行,她不能这样下去。
  念及冯初,手中的笔杆朝旁一划,方才写完的字算是毁了。
  李拂音替她撤下,拓跋聿毫无怨言地开始从头誊抄。
  而今身在太后宫中,出去结交朝臣定是不大可能,她能争取的唯有太后和冯颂,争取一个当她是一国之储的教习。
  现今太后还政,父皇还未有其他皇嗣,太后将她唤入安昌殿鞠养,莫不是......太后实则想要自己继承大统?
  尽管自己是女子身,但以太后的威势,似乎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但太后只想要一个傀儡,自己年岁尚小,较阿耶更好控制.......
  深想至此,拓跋聿忽得身躯一抖,周身发寒,太后为何会还政?莫不是真要同阿耶言和?倘若这二人言和了,又怎么会将自己教养在宫中?
  太后权欲心那么重,与阿耶二人均是正值壮年,这二人怎甘往后半生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