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她对他或许有几分浅薄的情谊,但这情谊,不过是最最基本的夫妻之情。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平顺的日子,无论她嫁给谁,丈夫是何人,她都会如此。
  她自始至终想要维系的,都只是她自己平稳的日子。
  明蕴之看出他一瞬间的失神,不禁道:“难道殿下想要的,不是这些?”
  这人从前便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衬心合意的太子妃。
  她愈规矩,愈沉稳,于他而言,才愈发顺心。
  这样……有何不好么?
  裴彧:“从前或许是。但如今我想要的,不止于此。”
  亭中烛火明亮,山石俱显,嶙峋之中,唯有眼前之人鲜艳如初。
  “蕴娘,你我之间更为贪心的,是我。”
  男人目光低垂,轻落在她的眼底,似雪落掌心:“我之所求,你可明白?”
  明白……她当然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更不愿去想,不愿相信。
  明蕴之不是傻子,这些时日以来,她怎会看不出裴彧对她的心意。
  他鲜少对她说出什么,所作所为却处处贴心衬意。她难以否认,这样的裴彧,的确让她感受到了,何为夫妻情分。
  许多时候,她甚至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与情绪,都被裴彧淡而又淡地化解开来,好似春风般消解冰河。
  可是……
  明蕴之抬起晶亮的眼,少见地刨根究底:“为什么?”
  或许是这一夜的灯火太过惊艳,她竟不想再顾左右而言他,一股莫名的勇气升入心间,叫她直直地问了出来。
  似乎是从去年秋日开始,她能感受到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原先只是细微的差别,她常以为那是错觉。可后来,这样的感觉愈发深刻,让她难以忽视。
  从前的裴彧的确稳重冷冽,如今的气质却更为深沉内敛,独独对她稍有展颜。她自以为算是了解裴彧的人,现今却都有些怀疑,当初所认识的那个裴彧,是否还是他。
  这变化的起因为何?
  又因何,要予她这样一场盛大的夜色?
  “因为……愧疚吗?”
  想到那次落水,明蕴之心中微涩,面上仍笑着:“不必觉得愧疚的,殿下是储君,日夜忧劳,本就不该溺于后宅。从前种种,有许多事是妾身庸人自扰,兀自多心,譬如綦娘子一事。那日落水,实则是命运弄人。玉珠亦落水,却也不曾因此终日苦恼,可见其只是一段不妙的经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你总是将万事都说得很轻。”
  裴彧:“你待旁人的贴心,若能分得半分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心疼。”
  ……心疼。
  明蕴之垂下眼,眸光微闪。
  “我对你的情意,你心知肚明,只是故作不知。”
  裴彧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在害怕吗?”
  明蕴之抬眼,对上了那双沉沉如夜的眼眸。
  心中纵有猜测,但亲耳所闻,到底大不相同。
  她怔怔一瞬,低眸道:“殿下说笑。”
  “妾身无趣又沉闷,不比与旁人相处来得自在,过往三年,只是尽好了为人妻的本分。自始至终,妾身都只希望殿下对这个妻子满意,从未向殿下索求过情意……殿下,不必如此。”
  裴彧凝眸:“何必要与旁人相比?”
  “愧疚自然是有,但不尽如此……难道你以为我所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男人双眸紧盯着她的双眼,低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要自欺欺人么?”
  她有一双温和的,会发现万事万物美妙之处的眼睛。当她看向他时,世间一切都变得多余又碍眼。
  昏暗无光的日子里,唯有她一人明亮,似永夜中高悬的皎洁月色,长久地悬于云端。
  一颗无处安歇的心,唯有与她相伴,才好似回到了安全的所在。冰冷无情的东宫,也逐渐有了家的意味。
  娄家祖宅、西山行宫、军营、东宫……
  他颠沛流离二十余年,终于在她的身侧,寻到了应该停留之处。
  “我对你之情,从未因着愧疚而生。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与身份无关,与天下任何人都毫无干系,只与你有关。”
  明蕴之只垂着眼睫,看着足下坚硬的青石砖。
  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又好似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环环绕绕,让她听不清楚。
  两心相许何其美好,但她却不敢问不敢碰,怕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又被动摇,平稳的天平又被加上让她承受不起的发码,难得平静的生活又会被打碎。
  她不喜欢无望的期待,抱着日复一日的期待永远地等候着。
  如果这些美好只是昙花一现。
  如果最终是曲终人散,那她宁愿不曾拥有过。
  然而,然而。
  他偏偏要来招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心绪不宁,让她自我拉扯,反复折磨。
  这情意从前若有,为何从前不待她好?
  若是后来才生,又何至于如此之深,叫她难以摆脱?
  连装傻,也不成了么?
  明蕴之看到眼前之人轻轻抬手,接住了她即将掉落的一滴泪。
  “殿下今日……是想要些什么?”
  “那枚玉佩,是我未能沉住气,让你思及往事,有所伤神。”
  裴彧拭过她的眼角:“我从未想过以此来求得你的垂怜。不过是想让你,知晓此事而已。”
  他不想以此来索取什么。
  他只盼她能接受他的示好,莫要将他当做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明蕴之不曾回答,只觉眼眶发酸、发胀。
  裴彧牵着她,自小径继续向前,经过八角亭,又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停留至一座竹屋之前。
  “……我不知道。”
  明蕴之站住脚步,怔然看向他。
  “我不知今夜究竟是真是假,这样的心意还能维持多久,”她眸色轻晃,透露出些许迷茫:“我……”
  “不必急于给出答复,也不必勉强。”
  “便是囚徒,亦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裴彧低声开口:“哪怕穷尽此生。”
  “……我等的起。”
  他心匪石,不可转也。
  竹屋中早早燃好了惯用的熏香,袅袅香气自帘中传出,将微寒春夜都染得万般旖|旎。
  明蕴之心口发烫。她闭上双眼,忽而踮脚,吻住了男人的下颌。
  红唇轻轻擦过脖颈,她感受到男人一瞬间的屏息与僵直,紧随而来的,是骤然炙热的眼眸。
  她明明应该将他远远推开,告诉他,她只想当好一个太子妃。
  可他靠得太近,沉木香气如酒一般,让她头脑发昏,掌心微热。
  她告诉过自己太多次,再陷下去,便再无可转圜,直坠深渊,可那双眼神太过热切,让她难以分清这究竟是情深,还是危险的诱哄。
  明蕴之感受过那颗心脏与她同频的跳动,那样沉稳而坚定,似暗涌着的潮水,直直将她吞没。
  ——不要相信,不要靠近t。
  ——不要再沦陷于砒霜般的蜜糖。
  她眼睫微潮,手中的兰花灯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响。
  “裴彧,”她道:“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山风渐起,满山灯火摇曳,如浮动着的星海。
  红唇被含住的瞬间,明蕴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那双惯来冷淡的眸子里藏着似焰般的热意,长指摩挲着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唇瓣相贴,他力道不重,却几近焦灼,长久自持着的情绪寻到了唯一的出口,只有与她相贴之时,才能勉强克制着,不去想她,不再发疯。
  他近乎贪婪地向她索求着:“不喜欢我,无妨。”
  他低低喘|息,如困兽般抵住她的额头:“哪怕只是喜欢我的身子,便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将我当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亦无不可,只要你欢……”
  双臂忽地环上他的脖颈。
  裴彧眸色一怔,猝然扣紧了她的腰身,带着某种忍无可忍的渴望,将她牢牢地困于怀中。
  竹屋之外,雨声淅沥。
  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浇透了整个世界,将山林中悬挂着的灯笼击打得摇摆。明蕴之汗水淋淋,咬牙撑起,跨坐在了男人之上。
  他敢开口,她为何不能享受?
  那么多男人都可将此事与爱分开,她为何不能?她从未否认过男人给她带来的欢|愉,又为何要自我欺骗,让她白费了大好年月?
  明蕴之按住他的胸膛,泪盈满眶:“真话也好,假话也罢,今夜你既如此说了,便不准擅动。”
  她未曾这样直白地命令过,像是有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胸膛,让她难想什么端庄,什么伪装,只想燃烧,不尽地燃烧下去,让整个世界被一场大火所吞噬,而她溺于深海,不寻归处。
  心中乱七八糟,身上也乱得让人心颤,她沉沦在风声与夜色之中,低促的口耑息与雨声所交缠,难辨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