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雅 第48节
  王主任的忧虑更深了,脱口而出,“我以为您至少带个拆迁队来,哎你们不都有什么,专业的拆迁队的么?”
  这话甘歆听不得,摆明了是问晟宇怎么不来强拆,早点把这个钉子拔了,早点动工。
  “没有的,我们都尊重村民的意愿,有困难还是来沟通一下比较好,”甘歆觉得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什么,直接说,“要不麻烦王主任带个路,我去和李大娘聊一聊?”
  “哎哎好!”村支书似乎终于把这个皮球踢了出来,“小王,赶紧带歆总去李大娘家里。”
  王主任又面露难色,甘歆心里有些恼,这脸面怎么就跟面粉捏的似的,要什么表情就能来什么表情,他又说:“歆总,李大娘不待见村委的,我就带您到她家门口行不?”
  “行呀,”甘歆对着他笑了笑,“麻烦您了王主任。”
  一路上王主任对李大娘的抗拒拆迁行为做了深刻的谴责,连集体荣誉都拿出来了,甘歆只听不语,到了个家门口后,王主任就和她告了别,嘴上说着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通知,腿跑得飞快。
  说是门,也只不过是个铁架子,甘歆没地方敲门,只能冲里面喊:“李大娘,大娘!我是拆迁组的负责人,您开开门,我来跟您了解情况来了。”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了一声带了点口音的吼:“没答应条件,我不搬!滚!!”
  甘歆吓了一跳,没想到她情绪竟然这么激烈,“大娘!我来的时候谁也没跟我说条件,您让我进去,跟我说说呗,说不定我能为您解决。”
  “说了那么多次,连条件都不知道,也是个坏心眼的!!你走!!”
  这上欺下瞒,甘歆真是恨透了,她咬了咬牙,继续喊:“大娘,我是晟宇集团的负责人,日后的保障房就是我们公司来建,您先跟我说说您的想法,能办的我们一定办!”
  等了许久,李大娘没再骂回来。
  一个瘦小的人影从屋子里面走出来,颤颤巍巍的,她手里拄着一根挺粗的木棍子,连上面的节子都没弄平整,近乎蹒跚地走了过来。
  她皮肤暗黄,已经满脸褶子,双目都有些浑浊,看过来的时候有些向内凹的嘴唇表明牙齿已经基本掉光,李大娘年纪应该不小了。
  没等甘歆说话,李大娘那只没拄拐的手,抓住了外门的铁架子,已然近乎枯槁,她上下打量了几下,自己喃喃道:“是个女娃子,女娃子好。”
  甘歆松了一口气,愿意聊就是好事,“大娘,我叫甘歆,您愿意和我聊——”
  没等甘歆话说完,李大娘就急切地问了过来。
  “女娃娃,能不能求求你,帮我老汉儿迁个坟?”
  第46章
  总算坐进了李大娘家里,地上铺的是煤水砖,墙面倒是红砖墙,还刮了腻子,一间大屋子连着个灶间,靠墙有个炕,屋中间一张木条拼的方桌,两条凳子,还有个只有半扇门的碗柜,唯一通了电的只有点灯和冰箱,她站进去觉得空旷,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女娃儿,你坐凳子上,我倒水。”
  李大娘缓缓走到碗柜处,拿了两个宽口的粗瓷碗来,又要去够桌子上的红色热水瓶。
  甘歆见状,赶紧接了过来,“李大娘,您坐,我来倒。”
  粗瓷碗实在粗糙,手摸上去还有些砂砾感,李大娘让喝,甘歆没有推辞,的确也渴了,喝了小半碗,放下来的时候对李大娘笑笑,又喝了一口才停下。
  “渴了吧,早饭吃没得?我这还有个面窝窝,我去拿。”
  “不忙,不忙大娘,”甘歆拦了拦,“就是渴了,吃过早饭的,谢谢大娘。”
  李大娘点了点头,随即跟想到什么气愤的事似的,拿着粗木棍子在地上捣了两下。
  “大娘,我有话直说了哈,刚刚您说搬迁的条件是给大爷迁坟,是么?”甘歆心里疑惑,这个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条件,一个村子的互相搭把手,这件事也就办了,没什么难度,怎么会成为钉子户的理由呢?
  “是咯是咯,我一把老骨头了,活不了几年,也没娃娃,他们要给我钱、给我房,跟我说去过好日子,我能过好久嘛。”
  “村委不答应给您迁坟?”
  李大娘瘪嘴沉默了下去,浑浊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点了点头,“不肯噻,但是我怎么能丢下我老汉儿在这里,他要找不到我嘞,我死咯也不晓得去哪儿寻他。”
  甘歆往大娘那坐了坐,“为啥不肯?”
  大娘的木棍又怼了两下地,深深叹了口气,“他们说我不吉利噻,克夫克子,我老太婆都没怀过娃儿,到哪里克子迈?”
  甘歆皱了皱眉,想起刚刚王主任那副躲祸的样子,还有村支书避嫌的态度,好像是对李大娘不太待见的样子,但她还是忍不住说道:“没那回事,李大娘你别放心上。”
  “咋能不放心上哟,”李大娘笑了起来,嘴唇都往里卷着,“我嫁过来五十多年咯,五十多年一直这个样子,从他们勒爷爷,到爸爸,再到他们,都是这个态度。”
  “大娘,您对迁坟有什么要求吗,”甘歆直接开口,这事不难办,“您跟我说,我尽量满足。”
  李大娘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吸了两下鼻子,声线里混了些闷顿,“……我想求两个墓,能不能行?”
  甘歆怕她做傻事,不敢应下来,“大娘,现在买墓地,都需要开死亡证明后才能买的,现在只能买大爷的。”
  “不是不是,”李大娘摆着手,“另一个不是给我勒,给我大哥,老汉儿的哥哥。”
  “哥哥?”
  李大娘叹了口长气,手揩了下眼角边的泪水,“我咋子都行,他们哥俩好安葬,我就放心咯,我是外嫁过来勒,是个外人,等我死咯,随便哪个山头一放,烧咯也好,烂咯也好,随便咯。”
  “等奶奶走了,墓碑就别买了,骨灰往江里洒洒,就行啦。”
  奶奶走之前,意识清醒时跟家里说的话,撞进了甘歆的脑海,她鼻子一酸,怎么到头来,老人顾及的,都不是自己。
  她下意识地把住了李大娘的手臂,“大娘,现在有合葬墓的,您和大爷葬在一起,哥哥单独一个,也是两个墓地。”
  “你这个小女娃也鬼滴很,”李大娘对着甘歆笑了笑,眼睛都笑没了,“刚才还说不死不能买滴嗦,是怕老太婆我寻死迈?”
  甘歆没否认,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得行,我要是寻死,我老汉儿要气活咯,”李大娘拍了拍她的胳膊,“我答应过我老汉儿,要好好活到一百岁。”
  “大娘……”甘歆拿纸巾擦了擦她的眼泪,“你说的不是大条件,村委没跟我们通过气,这个事好办。”
  “我懂,他们觉得我不吉利嘛,没嫁过来就克死他哥哥,和弟弟搞到一个屋头了,又把弟弟克死咯。”
  甘歆有些没听懂,“您原先不是要嫁给大爷?”
  李大娘有些慌乱,好像自己说错了话一样,可说都说了,也不好再隐瞒,只能怯生生地问甘歆:“女娃娃,你也觉得我不吉利迈?”
  甘歆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嘛,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嘛,你要是觉得不得行,不迁坟,那我还是不搬。”
  “不是,大娘,我真没这个意思。”眼见要成功了,这会儿又要变卦,甘歆有些着急。
  可李大娘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去,她眼睛好像是盯着桌子,又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木条桌上已经有些油腻,水滴滴在桌子上洇不开,成了一小滩水,倒映出了屋子的窗框。
  “我是逃难过来勒,我不姓李,老汉儿家里姓李,有个媒人说老李家缺媳妇,问
  我要不要吃饭,说当老李家媳妇就有饭吃,我要吃饭,我肯嫁咯。
  “刚定下亲,大哥出去挑水滑倒咯,后脑壳撞到了石头块块,人就没的了,媒人不肯还老李家的说亲钱,我就还是过来咯。
  “我老汉那时候就是个小娃娃,啥子都不懂,老爹老娘身子虚,没多少年走咯,就剩我和我老汉儿两个。
  “他长大咯,对我有那方面勒心思,我说啥子都不得行,他就闹要喝农药,说不跟他好,他就去死,我能啷个办,算咯,都可怜,就凑合过咯。”
  说到这里,李大娘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老人的眼泪不似年轻人清澈,带着些浑浊,好像记忆融在了水里,记忆就有了重量。
  后面老人说的话甘歆几乎都能猜到,外来的媳妇克死父母、克死原配,还和家里的小弟弟有了关系,别说那个年代,即使放在今天,也要被不少人指指点点,村里人都避恐不及,哪里还会有人来听她细说缘由。
  “嘿嘿,”李大娘突然的笑吓了甘歆一跳,“所有人、全部人哦,都觉得是我勾引我老汉儿,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互相看好勒,老汉往死里对我好,啥好吃好喝好用勒,都先紧着我给,先前伺候他爹妈,我搞坏咯身子,他就坚持不让我生娃儿。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灾星,只有我老汉儿说我是他们家勒大恩人。
  “就是好人不长命,生了个富贵病,没钱搞,走咯。
  “你都不晓得,他走之前要挟我,说我要是寻死,他变成灰都不来认我,又说如果我活不到一百岁,他就死咯眼睛都不得闭上,凶狠狠勒。”
  李大娘再次看向甘歆,这会儿嘴唇才开始颤抖,双眼里又蓄起了泪水,“女娃娃,要搬迁,我晓得是好事情,是好日子,可我放不下我老汉儿,之前求了好久,他们才帮忙把他葬在村边边山头下,那个地方说不定一炸一铲,他就没咯,我放不下心我老汉儿……
  “老太婆求求你,给我老汉儿迁个坟,换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让他躺倒。我拿不拿房子,拿不拿钱,都没得事。你就让我,最后再为我老汉儿做件事,行不行得?”
  如枯枝般的手握上了甘歆的手臂,这个老人带着岁月和记忆一起乞求她,甘歆眼睛一眨,一滴泪从她的下眼睑滚落,掉入了在桌上的那滩水里。
  连嗓子都遏制不住胸腔里涌起来的酸意了,眼泪止不住往外冒,甘歆说不出话,只无声点头。
  李大娘拿起桌上的纸巾,往甘歆脸上擦,老人家手脚没轻重,擦在脸上特别大力,她好像只想不让甘歆再掉泪,“不哭咯,你哭啥子嘛,好漂亮的女娃儿,哭得不好看咯。”
  甘歆努力控制住眼泪,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大娘,迁坟归迁坟,房子和钱还是要拿的,留着防身也好。”
  “防啥子哟,我还防啥子嘛,”李大娘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有个地方住就行咯,安安静静活,尽量久一点儿,让我老汉儿放心,死咯也好,好去见我老汉儿咯。”
  甘歆握住了李大娘的手,“大娘,大爷也会让你拿着,你活得顺心开心,大爷也会开心的,老李家都希望这样。”
  “真勒迈?”李大娘嘴又瘪了起来,“老爹老娘,大哥,都不会怪我迈?拐走他们幺儿?”
  甘歆摇了摇头,“他们只会谢谢你陪着他。”
  “哎,哎!”李大娘的泪好像决了堤,手上的粗木棍也不再去握了,另一只手也从甘歆手里抽了出来,掩面哭泣,像一个终于得到谅解的孩子。
  甘歆环顾了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都干净,平日里李大娘的洒扫肯定少不了,这里装了老李家人的一辈子,最后还有媳妇给他们看家、为他们争取,谁说老李家没福气呢?
  李大娘似乎哭够了,呼吸了好几口,才缓过劲来,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老汉儿,你总说你小,给我养老送终,你咋走勒比我都早……”
  外面下起了雨,打在地上,也打进了屋子里两个女人的心里。
  地面颜色逐渐变深,她们的心脏同时潮湿了起来。
  甘歆早上给自己筑起的高墙瞬间坍塌,她现在特别想见齐灏。
  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心早已从边缘、从角落,慢慢被他占据,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少到只要自己打个喷嚏,就可以摆脱,所以她放任、她有恃无恐,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是主动接纳着他的侵蚀……如今再看,他已非同小可、不可磨灭。
  和意外比起来,一切理由都太渺小了。
  甘歆本能地抗拒代入意外来临,只要稍稍往那处偏想,她的心脏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岁月不应该是蹉跎感情的阻碍,而是打磨它的利金石。
  可若岁月是债,那便高筑债台吧。
  她拿过手机,正想给齐灏打电话,却看到李大娘揣着个篮子、撑了把伞往外走,甘歆一着急,把手机放在了桌上也跟着往外跑。
  “大娘!下雨了,去哪儿啊?!”
  “找我老汉儿,把迁坟的喜事跟他说说,”李大娘回头,往外挥了挥手,“女娃娃,你回去,不要淋湿咯。”
  第47章
  劝了一路,李大娘犟了一路,老太太看着瘦弱,劲儿大得很,甘歆几乎都要被她拖着走,到后头索性不拦了,换她搀着李大娘,人还一个劲地把她往后推,嘴里喊着回去回去。
  雨下大了,村里的水泥地颜色变深了,随着路边的杂草变多,她们走进了泥地里,仅凭地上的砖块,一步步向小径深处走去。
  “就叫你回去回去,跟着我老太婆做啥子哦,”李大娘说着话,把甘歆拿的伞柄往她那倾斜一点,“这条路我闭到眼睛都能走,你凑啥子热闹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