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0节
  于是她连肉.体一并毁灭,一抔飞灰都不想留给他。
  裴疏则将那仅存的碎骨收拢在怀中,身形摇晃,接连不断咳出大口大口的乌血。
  褚未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起,无数扈卫侍从朝这边跑来,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体朝地底坠去,被深重无尽的暗夜吞没。
  ……
  靖王府失火,准王妃横死,喜事变成丧事,才布置好的红灯喜绸尽数撤下,府院楼阁尽皆缟素。
  潜火队连夜赶到王府,事情瞒不住,裴疏则也没想瞒,或者说没有心力去遮盖,他在一夜间沉疴急发,重病缠身,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他清醒之后,不说活,也不说死,整日席地而坐,怔怔抱着姜妤的骨坛不言语,像一具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几天功夫已是形销骨立。
  连同褚未在内,没人敢上前劝,更无人敢提落葬之事,直到从京口北上送嫁的姜父赶到王府。
  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错愕之下悲怒交加,质问裴疏则,“你答应我会给她安稳快乐的生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疏则无法回答。
  姜父尚且存有几分理智,“湖心洲四面环水,为何会无故失火?冬日湖上那样冷,妤儿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
  褚未心惊胆战,试图将事情圆过去,“姑娘爱用的香落在洲上了,是在取香时出了意…”
  “不。”
  裴疏则出声打断,“不是意外。”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是自焚。”
  寝阁内蓦然死寂。
  裴疏则抬起空荡荡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息,虽然那气息里尽是深重的痛苦与绝望,“是因为我,她一直想要摆脱我,是我囚禁她,控制她,她不堪折磨,才会独自去那里…将自己一把火烧干净。”
  姜父双目圆睁,惊怒无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疏则哑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我对不起她。”
  “畜生,”姜父咬牙切齿,“我杀了你!”
  裴疏则闭目,等他来杀。
  姜父睚眦欲裂,当真大步过去,抽出了裴疏则悬在榻前的长刀,挥刃便砍,被房内众人七手八脚拦住,褚未边拦边喊,“王爷,不能杀,殿下不是这样的,他是真心待姑娘,您知道的啊,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来给她,怎么会是故意害她呢?”
  裴疏则嫌死得不够快,“我是真心待她,也是真心害了她。”
  褚未怒斥,“你别说了——”
  姜父究竟有早年习武的底子,又兼怒不可遏,一帮人竟拦不住他,寒刀挥过,砍在裴疏则肩上,袍袖破裂,鲜血忽拉冒出来,他下手偏了,复朝他脖颈挥去,被褚未扑过来,长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裴疏则俯身去捡,被褚未一脚将刀踢开,厉声吼,“裴疏则你够了!”
  他双手按着姜父,“王爷,殿下不能死,他若死了,谁来震慑边疆,辖制异国,庇护新党,谁来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没人能替他,他若死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啊!”
  姜父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像一头年迈的发怒的狮子,可终究还是听进了褚未的话,青筋毕露的拳头慢慢垂回身侧。
  褚未这才大松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不剩下。
  他转身,看向活死人似的裴疏则,他正举起完好的那只袍袖,小心擦去骨坛上崩溅到的血迹,好像生怕姜妤被玷污了似的。
  褚未用力闭了闭眼,“殿下。”
  他沉痛开口,“你必须知道,如今的靖王不是为自己活着,也不是为姜姑娘活着,是为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兵士,为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领和属官,他们效忠于你,不留退路,你死了一了百了,难道舍下他们去面对政敌的清算和屠刀吗?”
  裴疏则乌沉空荡的黑眸怔怔一凝,眉心蹙出痛苦纹路。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好似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垂下头颅,脸颊贴着骨坛,落下眼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未有过这样凄惶无助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旋地转,茫茫然无所归。
  不知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按在他面前的白瓷骨坛上。
  裴疏则掀眸,对上姜父隐隐发赤的眼。
  对方声音带着浓重的妥协和疲倦,“当年是你救了姜越族人,今日我不杀你,但是妤儿我要带走。”
  裴疏则蓦然一顿,浑身本能地竖起尖刺,抓着姜妤骨坛的指骨倏而收紧。
  姜父冷声道,“她生前未过你家门,便不是裴家妇,是我姜家的女儿,我要将她带回姜氏祖坟安葬。”
  裴疏则脊背绷得不能再紧,似乎下一刻就会寸寸碎裂,可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
  姜父双手端过骨坛,转身往外走,忽听背后道,“她爱吃莲子和荔枝,喜欢茉莉和白玉兰,喜欢听风望水,希望您能将她安顿在花叶繁盛,水草丰美的地方。”
  姜父步履一顿,跨过门槛。
  裴疏则又问,“往后我可不可以去看她?”
  姜父抱着骨坛离开,没有回头。
  *
  京畿村落深处不起眼的茅屋内,姜妤正昏昏睡着。
  她逃出来了。
  昨晚靖王府到处人心惶惶,大批潜火队赶到府中,和侍从下人一道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身着夜行衣的纤薄身影在偏僻角落穿过。
  在里头那么久,她早已摸清从哪里上岸最偏僻,院内哪里人多,哪里灯少,哪处角门门童喜欢躲懒,哪面院墙容易翻越。
  趁靖王府一片混乱,外面守清帮忙接应,她终于成功逃出生天。
  只是湖水冰冷,她在里头咬牙游了许久,当晚便寒气侵体,被护送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发烧。
  低矮的杨木门扇被人推开,半梦半醒间,她看到杳娘带进来一个男子,微凉手指搭在她脉间。
  姜妤顿时警觉,低下脸撑肘往后躲,“我不看大夫。”
  男子将她按住,温声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出去的。”
  姜妤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眼睛,方才看清面前来人。
  第37章 野鹤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
  陆知行一身素衣,眉目温煦,正微笑地看着她。
  姜妤十分意外,望向杳娘,又转向他,喃喃道,“陆少卿。”
  “不必再叫我少卿,我已经辞官了,你不是知道吗?”陆知行笑容温煦,重新将指端压在她腕上,“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姜妤低下眼,“陆公子是客气,我岂敢这样唐突。”
  陆知行道,“我与守清道长是旧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何况我如今自由之身,闲云野鹤,什么事都做得。”
  姜妤这才想起来问,“公子为何会辞官?”
  陆知行顿了一下,眼神错开,“姑娘不要心有不安,并不是为你…实在是官场待得腻烦,想出去走走。”
  姜妤垂目笑笑,“我同公子不过数面之缘,怎么会这样认为。”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反倒是陆知行难为情起来,匆忙收了手,讪讪道,“姑娘身体还好,只是须得驱寒暖身,我去备药。”
  他匆匆离开,杳娘笑道,“我看他很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有点局促呢。”
  姜妤依旧有些头晕,歪身抵在墙壁上,由衷对杳娘道,“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杳娘坐在卧榻边,握住她的手,“我们师出同门,说什么谢不谢,只是守清师姐不能出观来看你,怕太显眼了,你好好养身体便是。”
  姜妤点头,杳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老王爷给你的。”
  信封比寻常看上去要厚,姜妤接过打开,里面除了信,还放着一叠银票。
  “老王爷说,往事不可追,既然斩断旧过,便不要回头看,好好生活。他即日便回京口养老,你不要去寻他,若哪日在异乡定居,他可去寻你。”
  姜妤低低叹息,“父亲是怕我暴露痕迹,前功尽弃。”
  “还有一事,老王爷去过靖王府了,”杳娘抿唇,还是道,“砍了裴疏则一刀。”
  姜妤微顿,宛如古井无波的双眸没有一丝涟漪,只点了下头。
  杳娘颇有侠义心肠,说起来比她还愤愤,“虽然没砍死,到底为你出了口气。”
  姜妤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对裴疏则谈不上恨,也不想找他出气,他们的感情像是走索人怀抱中的琉璃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阵风打来,还是免不得跌落钢丝,剔透晶莹碎成满地砾瓦,不论是美好的、痛苦的、混乱的,终究都要也只要一把扫帚清扫干净。
  清扫之后,地上依旧爽利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她也需要把一切伤痛都丢掉,和过往彻底切割。
  姜妤暂且在京畿住下,等风寒痊愈,很快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陆知行前来为她送行,说是送行,他身后亦背着行囊,牵马戴笠,和姜妤道,“我今日也要离京,不知姑娘要去哪,若是顺路的话,可否与姑娘同行?”
  姜妤婉拒了,“只怕不顺路,杳娘要回金陵,我和她一道走几日,等把从前骑马的功夫捡起来,也便分开了,我想独自到处走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呢。”
  陆知行问,“以后也不打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西风拂乱额边碎发,姜妤随手拨开,“还没想过,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有些遗憾,“我在鄂州鹤陵有家药馆,从前都是伙计看着,如今准备过去,姑娘若哪天走累了,想要歇脚,在下随时恭候。”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笑意,“好啊。”
  她褪去了锦衣华服,窄袖裙衫外系一件风毛披风,不见珠花钗环,只以单簪挽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颈线如鹤,不似从前寡默,虽然眼底仍不时透出忧伤,望之却觉清丽洒脱,皎如明月。
  陆知行也笑了,朝她行礼,“如此,在下告辞了,有缘再会。”
  姜妤点点头,“有缘再会。”
  他们就此告别,去往不同的方向。
  姜妤从杳娘那里拿到了新的空白的籍牒路引,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墨笔,思索片刻,在姓名处落下苏愈二字。
  她少时习文不成,女工粗疏,唯独在纵马游戏上头天赋异禀,有杳娘在侧,很快驾驭纯熟,连早就搁下的剑器舞也拾了一点起来,渡江之时,和杳娘分开。
  杳娘将随身短剑赠她,“一路顺风……苏愈姑娘。”
  姜妤将她搂在怀中,许久才松开,跃身上马。
  冬去春来,山水万里,她终于有机会去看沧海奔涌,大漠孤烟,浩浩重峦,鸿雁投天。
  *
  京中依旧不平静,尤其靖王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更是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