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0节
  “偷听。”
  林笙垂头望着自己的膝盖,声音极低的回答:“其实我们现在是一条战线的战友,不该瞒着你什么。但我和老张又都觉得,有些事情,或许是你不知道了比知道更好。不知道,无忧无虑的,过了这些天我们就各走各路,再过些天你就把我们忘了。毕竟——”
  严轻简直不知道她在东拉西扯的说什么:“我可以去天津。”
  她向他一抬眼,笑了。她总觉得他是个难对付的,但事实上,他其实又总是那么的好说话。怪不得张白黎说他“讲道理”。
  她对他有感激,诚心诚意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又问:“你们的真正目的,就是张经理想要的那点西药吧?”
  紧接着他又补了四个字:“消炎药粉。”
  林笙盯着他,一时哑然。
  承认,她下意识的感觉不能,因为这是她和张白黎之间的至高机密,她不可以单方面的把它泄露出去;否认,又张不开嘴,因为他的面孔冷冷的、静静的、已有洞悉一切的笃定神情。
  他对她一直是那样的“讲道理”,她没法子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二人对视了片刻,最后,他缓缓的向她一眨眼睛。
  她的睫毛也是慢慢的一扇。
  他继续低语:“消炎药粉,西药,而且它的价值一定很高,高到值得你们大动干戈,会是什么?磺胺?对,应该是磺胺。磺胺是受管制的药品,不过走私磺胺的利润,也未必比走私烟土更高。除非是你们要把它卖给那些对它想买而买不得的人。当然不会是穷人,穷人不是买不得,而是买不起;军队?军队有途径,不用找你们;马匪?马匪不会大批的买什么消炎药。如果上述都不是,还能有谁?而且这条销路还是秘密,不能告诉程英德。”
  她盯着他,心想这家伙不知道是哪条神经搭对了线,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凭他这么一生二二生三的推理下去,马上万物都要被他推理出来了。
  但他戛然而止,只看着她,点了点头:“哦,是这样。”
  她鼓足勇气问:“是哪样?”
  “是哪样都不关我的事。”他站了起来:“我只负责给你做丈夫,陪你去天津。”
  然后他转身走出客厅,上楼去了。
  林笙望着他的背影,此刻的感情不是惊悚或者恐慌,而是失望——不强烈,是淡淡的失落,淡淡的失望。
  她原本也不敢招揽他这样的人做同志,可他在一层纸外戛然而止,她又像是一口气吸到一半、气息无端中断。
  隔着薄薄一层纸,她和他终于还是没能彼此直面、肝胆相照。
  “原来我和老张一样。”她闷闷的想:“其实我也挺看得上他。”
  第44章 人心
  林笙随着程英德在码头上走。现在这个季节,白昼是热的,但入夜之后还是会一刻冷过一刻。她在旗袍外面套了件轻飘飘的小开衫,瑟瑟的在风里走,好的是穿了一双平跟鞋子,步伐依旧是踏实矫健。
  程英德和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并肩同行,起初一直作势要搀扶她,作着作着他放下了手,发现她走得比自己还要更平稳些。
  他看她有点像自己中学时代的女校校花皇后。女校就在男中的隔壁,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时兴娇滴滴的校花——娇滴滴的漂亮女生当然也是被推为美女的,但是“皇后”就还得符和时代潮流才行,于是他毕业那年,女中就将那皇后桂冠赠予了一名身材颀长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是女中的长跑健将,细胳膊长腿短头发,白脸明眸,眉毛头发都极黑,看起来洁净、结实、流线型。
  他并不认为那女生是标准的美人,但又总记着她不能忘——五官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不能忘的是她那股子劲儿,好像上天入地都能似的。结婚那天他看着自己细腰袅袅、弱柳扶风的新娘子,忽然又想起了她。
  新娘子是只可以放在家里做少奶奶的,她则是能共他一起跋山涉海的。
  虽然他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闲连上海都不会出。
  此刻和林笙走到一片水泥台阶上站住了,他今晚是吃饱了没事干,一时兴起,带她来看乘风公司停泊在码头里的几艘货轮。货轮巨大,通体铁灰,现在是无货的空船,但也有工人在上面忙碌。
  林笙起初没当回事,就算是载客的马车,晚上收工了也要饮饮马、扫扫车,何况是那样大的一艘轮船。
  程英德本来是打算向她介绍一下这轮船的吨位和运力,可对着货船远眺了片刻,他的脸色缓缓变了:“那不是刚从天津回来的天禄号吗?怎么刚到就开始消毒了?”
  后方的龚秘书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二小姐说这几批货赶得急,要天禄号在天明之前出发。”
  林笙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是还是一头雾水,可就在这时,她忽见一支队伍顺着栈桥正往那轮船上走。饶是身边围着许多保镖,她还是吓了一跳,因为那是极长极细的一支队伍,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夜色中,并且无声。
  “那不是货轮吗?”她问程英德:“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乘客?”
  程英德紧闭了嘴,一时不语,而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那些乘客,似乎不是乘客。
  乘着轮船出远门的乘客,不应该是那般鸠形鹄面、破衣烂衫的模样。更没有什么乘客会是被长绳一个个拴起、串成了长队行进。
  更别提他们也全都没有行李了。
  她听闻过这种勾当,但今夜是第一次亲眼见。铁灰巨轮好似漂浮在漆黑水面上的一道鬼门关,饶有耐心的将那些活人一个个吞噬入口。她猛的扭头望向了程英德,黑眼珠瞪圆了,嘴唇张了张,却又发不出声。
  程英德也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场面,而他方才一路走来,走得那么愉快,更不应该被此情此景败坏了情绪。
  “很讨厌,是不是?”他问。
  她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花了一点时间才有了回答:“既然讨厌……”
  她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会说出格的话,要劝也只能迂回的劝。她想说“既然讨厌,为什么不停止这样贩人的生意”,然而程英德自以为和她心有灵犀,已经提前作了回答:“我这是顾全大局。程家小一辈只有我和阿妙两个人,如果我们闹起内讧,难保别人不会趁虚而入,爸爸见了也要伤心。”
  她闭了嘴,发现他讲的好像是另一件事。
  他继续说道:“爸爸把轮船公司交给我来管理,可是我这公司里的所谓大客户,却又只和阿妙联系,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我自己公司的轮船要运什么,我居然会不知道。对于爸爸来讲,这或许是一种让我和阿妙彼此牵制的法子?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会伤害我们之间的兄妹感情。”
  她把情绪和目光一起极力的往回收,收到最终脸上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一对天真惊愕的黑眼睛:“他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呀?”
  “满洲国。”
  “满洲国要他们干什么呀?”
  “挖矿。”
  “挖矿……也不用买人啊。”她还在勉强的装着无知:“他们正常招工不就得了?”
  “工人不够,死得太多。他们要的不是那边工厂里、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人,他们要的是奴隶。”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远方,远方有一片灯火,是一家纺织厂的厂房。
  “那他们一旦上了船,不就是往死路上去了?”
  程英德点点头,但心思显然是不在这上面,对于林笙,他只是纯粹的介绍。
  “那他们也太惨了。这么做……很赚钱?”
  “也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做下去呢?我觉得这样子……太残忍了。”
  程英德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当即回答:“我也是这样想。”
  但林笙盯着他的脸,看他想的是程心妙的越权之举很讨厌,想的是程静农对他们兄妹的战术很昏聩,想的是这项生意不很赚钱很不体面……他的头脑围着那一艘大船想了一圈,唯独没有想到正在上船的那些同胞活人。
  这时,败了兴致的程英德说道:“笙妹,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从“林小姐”改为了笙妹,她也泰然接受了。迈步随他踏上来路,二人走了片刻,程英德忽然问道:“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勉强一笑:“我看大哥好像心情很坏似的,就没敢贸然出声。”
  “那看来是我涵养不好,情绪都挂在了脸上。”
  “那也没有。”她低头一步一步的走:“我只是想着,我也没有话来劝解你。我是小家庭里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陪伴我的人没有,和我争抢怄气的人也没有。我只看出你的心情不好,但那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是一无所知。”
  他负手而行,低头看着脚下道路:“你还想来劝解我吗?”
  她笑了一下:“有心无力,想想而已。”
  “那我也心领了。”
  他继续向前走:“这回赚到了钱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不想赚钱的事。”
  “嗯?”
  她含笑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把戏。越是对待要紧的事情,我越是先存一个悲观的想法,想着一定不行、一定失败,结果往往是相反、反倒成功了。所以这回我也不想赚钱的事,什么都不想,心思一往赚钱两个字上飘,我就赶紧把它拽回来。”
  程英德也一笑:“这次我来主持局面,不用你担负责任,你可以不必耍这个小把戏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路,扭头对他说:“我还是想把雅克放路那房子买下来。房东当初也提过想卖房的话,我约摸着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不会不同意。”
  紧接着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打住,这事太美,真的不敢再想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心想就算把那房子买下来了,房子里养着那么个见不得人的丈夫,也算不得什么美事。
  他当真是认为那小子见不得人——那种一句客套话不会讲、对着所有人甩脸子的丈夫,领到哪里都是丢人现眼,不如关到家里。
  她不是用狗链子拴过他一回?拴着就对了。
  他认为笙妹这个人挺好,谈不上完美,但是挺好,就像那年女中的校花皇后。这么挺好的一个人,年纪既轻,家中又无老小所累,若是将她身边那个下三滥丈夫剪除,那她简直就是一朵自由之花了。
  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完全是出于完美主义,想把那缠绕着自由之花的藤蔓拉扯开来、连根拔起、投入火堆、烧为灰烬。
  第45章 夜谈会
  林笙夜里回了家,没说什么,照常的洗漱更衣。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虽然他们的睡衣并未因此减得更薄,但就是感觉自己像汗涔涔的动物,一身的肉不是露着就是裹着,在热天气里散发出了更浓郁的肉体气味,不似天冷的时节,人是瑟缩的,气味也瑟缩。
  林笙不知道严轻怎么想,反正她日益感觉睡前这段时光尴尬难熬。关了电灯还好些,电灯大亮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的视线无处安放。因为他们全是爱享受的太太先生,得穿真丝睡衣,而那真丝料子轻薄柔软得如风如水,一路流淌着垂下去,流得起起伏伏,将或柔润或陡峭的线条全强调了一遍。
  别别扭扭的,她终于熬到了熄灯这一刻。在暗中无声的长出一口气,她仰面朝天的躺平了。
  下方传来他的声音,他们白天互相不大理睬,一是要扮演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对怨偶,二是他本来也寡言,对人的态度向来是沉默冷淡,偶尔听了什么趣话、发一声笑,笑声也带着讥讽意味。
  但在黑夜里,谁也看不清楚谁时,他像那底座松动的顽石一般,倒是活泛了些,至少看起来是眼里有她,对她不是完全的淡漠。譬如此刻,他主动的问了她:“怎么了?”
  “嗯?”她睡不着,睁大了眼睛去看天花板:“什么怎么了?”
  “今晚看你有心事,不高兴。”
  这话让她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留意自己的脸色,但随即又担了心:“明显吗?我今晚是甩着脸子回来的?”
  “不明显。”
  “那就好,我现在可不敢给程英德看脸色。”说到这里,她翻身面朝了他的方向:“我今晚和程英德去了码头,原本只是吃饱了没事干,想要找个地方散散步。结果到了码头之后,我看到了……”
  她忖度了一下,最后选了这样一个字:“人。”
  “什么样的人?”
  “有不被别人当成人的人,也有不把自己当成人的人。”
  他似懂非懂,扭头向上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