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8节
  “你不用怕。”他说:“我应该不会杀你。”
  “我相信你应该不会杀我,可我怕你会忽然跑出去杀别人。”
  他点点头:“也有道理。”
  第11章 晚安
  这日上午十点钟,裁缝登门给严轻量了尺寸。量尺寸时林笙一直站在一旁,怕的是裁缝碰了他的伤口。裁缝一对着他的腰伸皮尺,她就要立刻出手帮忙,拽着皮尺指指点点,“裤腰不要紧贴身”,“这个尺寸就正好”。
  顾客自己都不细致,裁缝也就乐得敷衍一些。林笙又往手工费里多加了十块钱,让裁缝加急赶工,后天就将西装送来。
  裁缝刚走,林笙又往附近一家理发馆里打去电话,叫来了一名理发匠,将严轻的短发又修了修,让他看着更精致些。
  严轻有个好处,就是一张面孔生得紧绷光滑,加之脖子细下巴尖,整个人也是薄薄的,说起来正是一副风流体态,一看就非常缺乏实用性。而那位真正的、目前拐了妻子嫁妆不知所踪的林笙之夫,也正是这一款式的人类。那人但凡有一点可靠之处,真正的林笙去年也不至于要在天津投河寻死。
  “林笙”二字代表的是一段来历和一个身份。那来历和身份原本是属于一个绝望孤独到了极致的女人,后来那女人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便要把这又似噩梦、又似累赘的来历与身份铲除抛弃,从此干脆利落的做个新人。
  新人的名字叫做志英,好写好念得几乎嫌俗,但她喜欢,喜欢里面又有志向、又有英姿。
  志英从此就做志英去了,将林笙二字赠予了她,因为她能凭着这个姓名,去做一桩大事。
  *
  *
  将近中午的时候,张白黎领着一众仆人来了。
  因当初出面租房的人是林笙,所以邻居们就将这一户房子称为了林宅,并且对张白黎也有了印象,知道林宅的太太入不敷出,私底下常托张白黎帮她出卖首饰。而这位张白黎经理对林宅常来常往,还总是热心帮忙,想来也是没少从林太太那里得好处。若是往歪里想,兴许林太太和张经理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本街居民都是高尚人士,全能强忍着不往歪里想。
  张白黎领来的两位女仆虽然不甚年轻了,但一看就是精神利落人,厨子也是一派洁净相貌,看着可喜。看门的老头,姓刘,老而不朽,也足能胜任守门之职。张白黎私底下问严轻:“你问没问?他会开汽车不会?”
  “上午问了,说是会。”
  会就好办了。张白黎告辞离去,下午又来,这回开来了一辆八成新的福特小汽车,对外就说这是他们公司办事处用不上的汽车,他身为经理可以做主,就把它借给了林氏夫妇使用,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除了汽车之外,他还给了林笙一张上海市公安局签发的汽车驾驶执照,执照上不但写了严轻的名字,还贴了一张盖着印的小照片,照片上是个瘦瘦的白脸青年,长眉细眼的有稚气,如果硬说他是前两年没长开的严轻,或者硬说他是个肿眼泡没睡醒的严轻,似乎也不算是睁眼说瞎话。
  张白黎问林笙:“也算像吧?”
  林笙做了判断:“不太像,但够用。”
  够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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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搬来之后,度过了最纷乱的一天。
  房子新,家具少,但是灰尘厚,所以两个老妈子还是手脚不停的洒扫了大半天,才将楼上楼下收拾出了清爽面目。厨子下午出门买菜,除了菜与米之外,还得买些锅碗瓢盆。守门的老刘也没闲着,领命出门去买现成的被褥。
  林笙看他们全忙得脚打后脑勺,颇想上去帮把手,但一想起自己的太太身份,只好给自己另找了个活儿,上楼去对严轻开课训导,讲林笙原本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林笙的丈夫又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如果你记不清楚,那你就只做两点。”她坐在床边,直视了他的眼睛:“少说话、别管事。”
  他答:“我本来也是这样。”
  这时老刘扛着新铺盖回了来。林笙当即摆起太太的架子,让老刘将被褥搬运上楼。
  然后林笙且不管它。等到夜深人静了,她才将被褥抱到地上展了开来。这时地面已经被老妈子擦拭干净,而且铺了一层地毯。严轻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崭新但还是过小的衣裤,赤脚站在一旁看了看:“这和一床睡有什么区别?”
  地铺就摆在大床一侧,是紧挨着的。林笙比划着告诉他:“平时我们是这样一上一下的睡,可一旦发生了意外的情况,比如有人夜里要闯进来了,你就把地铺往这床底下一推,再用垂下来的床单一挡,然后再往床上这么一躺,除非进来的人掀了床单去看床底,否则就绝不会发现我们是在分床睡。”
  “这么费事。”他评价。
  紧接着他又说道:“你这方面很像个良家妇女。”
  “谢了,我别的方面也不像邪魔外道。”
  二人说到这里,一个径直躺上地铺,一个走去盥洗室洗洗涮涮,忙碌一阵之后也关灯上了床。
  房内静了片刻。林笙正是昏昏欲睡,忽听严轻说了话:“下一步是做什么?”
  “距离下一步还有三天。三天之后我们去程公馆、见程静农。到时候你随着我,要对程静农喊世叔。”
  “这是怎么论的?”
  “我父亲林一虎年轻时和程静农是结拜兄弟,在上海滩也曾经大大的威风过。可惜他在北洋时代得罪了一位大人物,好像是当时的什么长江巡阅使,被那巡阅使逼得不能在国内立足,只好拖家带口跑去了日本避难,结果刚到日本就得了中风,瘫痪在床许多年,最后也没能活着回来。母亲的身体倒是一直康健,可是命运其实更苦,她不但要留在异国照料病榻上的丈夫,夫妻感情又很不好,结果是丈夫还活着,她先郁郁而终了。而我呢,他们想要儿子都想疯了,可偏偏就只有我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所以那种失望可想而知。我没什么特点,他们对我也不大关心。我也确实是没出息,早早就急着嫁人,结果选了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小白脸丈夫。丈夫比我还不成器,夫家又是空架子,没有钱,所以婚后两口子就是吃我一个人的老本,坐吃山空了这些年,马上就要吃光了。”
  “这些年?你今年多大了?”
  “你就当我是二十五,其实我是二十七。”
  他很惊讶:“你已经这么老了?”
  “二十七老什么老?你是活到三十就寿终正寝了吗?”
  他确实是没想过自己能够活到三十。
  林笙听他沉默了,继续说道:“我要是二十五的话,你比我小三岁,你就是二十二。记住了?二十二。”
  “嗯。”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紧的问题:“我用不用学两句日本话?”
  “不用。你是我好几年前回中国时,在北平认识的。你不是日本人,去日本也是为了和我结婚的缘故。因为你在日本住得不习惯,还把我打得小产了一次。”
  她略微感觉“小产”二字有些不好启齿,说到这里时语音含糊了一下,但随即又感觉没必要。
  “从那往后,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这也是我的伤心事。”
  “这故事是你编的吗?”
  这问题让她来了兴致:“如果是我编的,你感觉编得如何?”
  “很荒谬。”
  “我知道什么样的故事你才会认为合理:巡阅使刚要追杀林一虎、就被林一虎一枪打死,林一虎刚瘫痪在床、就被他太太一枕头闷死,我刚一发现父母对我漠不关心、就卷了家产回国,我的父母刚发现我卷了家产回国、就追到船上把我一脚踢进海里。还有啊,我刚被丈夫痛打了一顿、当夜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你是不是认为这样的故事就不荒谬了?”
  “难道不是吗?”
  “嗐!不和你说了。就不提世上还有法律这回事吧,只说人本身。人是很复杂的感情动物,哪里是好了就爱、不好就杀那么简单?现在我说这话你一定还不信,可等你将来有了喜欢的人,你就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了。”
  严轻没反驳,因为自己缺乏这方面的人生经验,没有反驳的底气,而且怀疑也许她说得对。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感觉她年纪比他大,知道的也比他多,所以对她颇有虚心,不肯胡乱的嘴硬。
  斜上方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音,那气息听着稳定悠长,想来她已是入了睡。他无声无息的坐起来看了她一眼,见她仰面朝天的躺着,两只手都撂在被子外面,没有像前几夜那样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掖在枕头下面握枪。
  小心躺回去,她既是不再提防他了,那么他也可以踏踏实实的睡一夜了。
  等他躺好之后,床上的林笙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黑眼珠朝着地铺的方向一斜,瞥见了一道同样直条条仰卧着的黑影。
  他像是放心大胆的睡了,那么她也不再跟着他熬了。全都睡吧!
  第12章 真好
  林笙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看着像是对严轻放了心,其实还是不放心。
  断断续续的睡到清晨,她起床用冷水洗漱,被冷水激了个精神焕发。宽敞大床到底是比那狭窄沙发强,她感觉自己昨夜算是享了福的。
  从玻璃小罐里挖一点雪花膏抹在手心里,她一边搽脸一边往外走,见严轻也醒了,正蹲在地上叠被。
  她连忙走过去:“你行吗?别又抻了伤口。”
  他呼吸着空气中凉森森的脂粉香,就觉着这味道是芬芳中含了一丝温存的甜,从来没嗅到过,实在是太好闻。前两天她是浅浅桂花味的,可是没有这么香。可是扭头打量了他,他又见她还是旧貌,鹅蛋脸,弯眉毛,面颊被冷水洗得白里透红,没有什么成精作怪的痕迹。
  她还忙着满脸搽,且搽且道:“被褥放着吧,我这就来收拾。你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养伤,第二要务是等会儿和我下楼去餐厅吃早饭时,一点受伤的样子都不能露出来。仆人全是从外面雇来的,在他们面前也不能露了马脚。”
  他做了个深呼吸,手扶膝盖站了起来。慢吞吞的走去盥洗室,他用牙刷蘸了牙粉,一边刷牙一边抬头看水池一旁立着的架子,架子细高的固定在贴了白瓷片的墙壁上,自上至下摆满了盥洗室内常用不常用的一切物事,从牙粉到香皂、从花露水到润发油,应有尽有。他望向高度和她肩膀齐平的那一行,果然发现了一只矮矮胖胖的精致玻璃罐。
  他低头漱干净了满口的牙膏沫子,然后擦了擦手,将那小罐拿过来拧开盖子,低头凑近嗅了嗅。
  嗅过之后,他又看了看上头的商标,然后拧好盖子把它放回原位。等他洗过脸走出来,卧室内已经变了样子:首先那大床铺得平整、地面少了一副铺盖,这就让整间屋子显得宽敞利落了许多,其次那窗户也开了一大扇,阳光照射进来,晨风也吹拂进来,卷得纱帘飘飘荡荡。林笙正伏在窗台上向外看天,这时闻声向他回了头,偏巧那白纱帘子乘风而起,斜斜的将她那鲜艳面孔一蒙。她被这凑热闹的帘子闹得笑了,含笑垂眼将这一脉白纱拂了开,然后一抬眼,脸上还留着笑意:“天气特别好。”
  她背后就是一整面大窗的蓝天、白云、碧树、艳阳。他也看出了天气好,但还是莫名其妙:“天气好这么高兴?”
  “天气好,心情就好,当然高兴。”她答:“要不然还想怎么样?非得发了横财才能乐?”
  他完全承认金钱的重要性,但他自己是发了横财也不会乐。
  这时,她转身将窗扇关拢了一些:“其实我笑得出来,也是因为有了你。前些天我一直想要找你这样的一个人给我做搭子,可是死活找不到,这又不是去雇仆人,可以多出工钱找一个好的。现在这个问题算是初步解决了,虽然可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但问题这东西嘛,解决一步算一步,总比停在原地干瞪眼强。”
  他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皱了眉头。这点小事都能让她笑得出来,让他简直怀疑她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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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和严轻一同下楼去餐厅吃早饭。
  她始终记得当初严轻一口一个包子的吃相,还想要趁机对他纠正一番,以便让他在餐桌上也能像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但她很快发现严轻那一天的狼吞虎咽完全是出于饥饿,不饿了的严轻以挺拔之姿坐在桌前,沉着脸垂着眼,用手指捏着汤匙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面前一碗小馄饨,等小馄饨凉些了,才舀起一只吃下去,搅也罢吃也罢,全是无声无息。
  因为有了厨子的操办,早餐有荤有素、有干有稀,还预备了饭后的咖啡,本是一顿美食。但林笙见了严轻这个食不甘味的模样,内心熊熊燃烧的食欲之火不由得熄灭了三成。
  “不合胃口?”她小声问:“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不爱吃这些?”
  他抬了头,显然是被她问得很诧异,回了她一句反问:“我这不是在吃?”
  “可我记得你原来吃干面包都能吃很多。”
  “那时是我太饿,而且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赶我走,我自己又行动不便,根本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所以能吃就想尽量多吃些。”
  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又是一笑:“看你忽然吃得那么秀气,吓了我一跳。”
  他扫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用汤匙从碗里挑小馄饨:“别这么大惊小怪。”
  她当即回击:“别这么不知好歹。”
  他不再言语,只将那枚小馄饨送入口中,然后闭了嘴咀嚼,心想自己方才一定是说话不慎、得罪了她。
  他认定是自己得罪了她,直到残羹撤下、咖啡摆上、她笑盈盈的问他要不要糖时,他才发现她没记仇。
  他也要糖,也要奶,两样都加了很多。她听他的,但不赞同:“你这样的喝法,咖啡的味道都没有啦。”
  他本来对咖啡的味道也没兴趣。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他一舔上嘴唇的牛奶泡沫,然后又朝对面看了她一眼。
  她端着一杯黑咖啡,正低头品味那滚热的香气,看着倒像个懂享受的人。察觉到他的注视,她以为他是有话要说,便睁圆眼睛一抬眉毛,做了个疑问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