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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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出门之后,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直奔了法租界“国色天香理发所”,拿上排行第四的号码牌,消费大洋十五元整,请理发所内纯正的法国理发师为自己施行波浪式烫发。理发师很对得起那十五元,将她摁在椅子上连剪带烫,天气越来越热了,又要头发短到耳垂、显得清凉;又要头发有型有款、显得摩登;更要紧的是得蓬松卷曲有度,即便洗完了不抹生发油,也不可以乱成一只毛头狮子。
  理发耗时超出了她的预期。下午时分,她终于顶着个时髦之头出了理发所。她饿得发昏,但还是无暇用餐,慌慌的直奔了成衣店,将那几身改好的旗袍取了来。回家途中经过一家小小的馒头铺,她顾不得了自己这阔小姐的形象,下洋车进去买了三大屉热包子。伙计用报纸将热包子包成了三大包,拿细麻绳将其捆了个四平八稳,留个绳扣让她用手指勾着。
  她惦记着下午家具行的伙计要往家里送家具,一手包子一手新衣跨上洋车,心急火燎的往家里赶。及至在家门口下了洋车,她暗叫不好,就见自家大门大敞四开,门外停着一辆大马车,车上的大小木板已被卸下去了一多半。
  三步两步的走入楼内,她看见客厅里蹲着两名工人,正在组装沙发的木头架子。而楼梯旁站着严轻,他斜斜的依靠着楼梯扶手,是一家之主在监工的架势。
  见她进来了,他向旁指了指:“我让他们把沙发放到那里。还有三个人上了楼,在弄立柜和橱柜。”
  她向工人道了声辛苦,然后向他说道:“这活儿慢得很,别在楼下等着了。我买了包子,你上楼去吃。”
  他转过身,慢慢的上了楼去。她紧跟着他,随时预备着扶他一把。但他的步伐挺稳,并没有走着走着倒仰下来。
  楼上三名工人分成两拨,分头在两间空房内忙碌。她和他进了卧室,他说:“不是我不守信,是这些人在楼下一直敲大门,吵得半条街都能听见。放他们进来干活,他们还能安静些。”
  他又说:“放心,我从今夜开始躲起来,应该不会耽误你明天说我和舞女私奔。”
  话到此处,他试探着弯腰,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包子给我。”
  她将包子放到了他跟前:“还热着呢。”
  他撕开最上层的报纸包,将一个包子捏起来整个塞进了嘴里,她还没看见他咽,他已经往嘴里续了第二个。
  她从桌下拎出水壶,倒了一杯温吞水推给他。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往嘴里填了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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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拳头大的包子,她吃了五个,他不知道吃了多少个。
  然后她出了卧室,指挥工人如何放置家具,又发现少了两个架子,于是打电话问家具行。家具行经过一番调查,发现那两个架子的材料已经提前送过来了,于是她又带着工人检查地上原有的家具零件。如此闹哄哄的忙到傍晚时分,工人乘坐马车撤退,留下满楼狼藉。家具倒是各归其位了,让这幢空楼饶是没什么人、但也有了几分家庭的气味。
  她累得要死,但还不能坐下。打扫打扫身上的灰尘,她强撑精神走出门,路口的水潭经过一整天的阳光暴晒,已经蒸发见底。她踏着潭底淤泥走去最近的一家面包房,杂七杂八的买了些甜的咸的,一股脑儿的拎了走。
  等她到家上楼时,她发现严轻竟是睡了。把那些甜的咸的放在桌上,她烧了一壶热水也放到桌下,然后挑了一只圆面包带到楼下,坐在新沙发上一边慢慢的吃,一边向窗外看夕阳。
  这是她一天中的静谧时刻,这样的静坐也像是一种恬静的睡眠。她幼年的卧室里就曾挂着这样一幅暮色主题的油画,那画是名家手笔,不大的一幅画布,被名家涂了个霞光灿烂。如今那画早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去,然而无妨,人不给她的天给她。人们只知道那一幅画布上的晚霞值钱,却不知道这美景本是可以免费欣赏,而且远远超出画布的尺寸,是幕天席地、无际无边。
  并且不受时空限制,她在西伯利亚的冰湖边看得到,她在澳大利亚的沙漠中也看得到。这位名为自然的画师,就是有这样的豪迈,就是有这样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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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夜里,林笙睡在了新沙发上。
  翌日上午,她先不急着闹,等家具行的工人再来一趟、将余下几样家具都组装完毕了,然后才走到院子里,清了清喉咙,又张了张嘴。
  紧接着,她发现了想象与现实间的差距。
  她想象中的自己,是开腔便能声泪俱下,三句两句就嚎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丈夫跑了,可现实是左邻静悄悄的,好像是一家子早上出门走亲戚去了,右舍的大小姐招来了一群十几岁的同学,正在弹钢琴练习小合唱。院门外的小街上,不时有汽车按着喇叭缓缓驶过。收旧货的商贩吆喝着走过门口,忽然爆发了一阵狗吠,好像是哪里的野狗打起来了。
  林笙左右看了看,又清了清喉咙,试着挤出了“叽”的一声,声音太小,她吸了口气,又发了一声,声音扩散出去,只如同大江大河中的一串小小涟漪,比右舍的小合唱是差远了。
  “难道就这么干嚎?”她自己琢磨:“是不是过于丢人现眼了?”
  她抽出手帕捂了脸,想要找个诗情画意些的嚎法,但是从鼻子里挤出了两声女高音之后,她发现这么着也还是不行。忽然察觉到了上方有视线射下,她回头向上望去,见二楼的窗子开了一格,严轻站在窗后,正从那一格中露出脸来,很疑惑的盯着她看。
  她连忙用力的向上挥手绢,意思是让他关窗户继续躲。他把窗户关上了,但是人没走,影影绰绰的还是立在窗后。有他这么旁观着,她更嚎不出了。院里用水泥砌了个小小的花坛,她就在那花坛边沿上坐了一会儿,心想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当天晚上,她和严轻共进晚餐,晚餐还是她从面包房买来的甜咸一堆,一人配着一杯热水吃。他吃着吃着,忽然问道:“为什么这么怕人知道你有丈夫?既然是想装小姐,当初租房子的时候说自己没结婚不就好了?”
  “少琢磨我。”
  “你是不是想去勾引程静农,弄他一笔钱?”
  “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敢让程静农知道你,说明你对他是做贼心虚。而且你一面穷得要卖首饰,一面又花大钱布置房子。本钱下得这么狠,你是要骗场大的?”
  “你是这么想的?”
  “猜得不对?”
  她摇了摇头:“对不对的都和你无关,你还是把精力用来养伤吧。这里还有个夹了香肠的面包,你要不要?”
  “要。”
  她把那只面包给了他。而他拿着面包,又道:“你不如老老实实的给他做几个月的姘头,他不会亏待女人,你照样能大赚一笔。”
  “不行,老实的事情不爱做,我就喜欢冒险。”
  “你不是程静农的对手。”
  “你认为程静农很厉害?那你怎么还有胆子去刺杀他?”
  “我师父要我去。”
  “好了好了,我这人冰清玉洁,打定了主意是要卖艺不卖身,宁可骗十人,绝不爱一个。你就别管我了。”
  他点点头:“那你挺好。”
  她感觉他这人说话堪称是东一句西一句,让她动辄就要困惑:“我什么?”
  “我说你挺好。”
  她心思一转,领会了:“那是。和你这个杀人的比起来,我这个骗人的当然是比较高尚。不说这个了,你伤口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
  他掀起衬衫,低头看了看:“没事,结痂了。”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听起来是极其的动人,让林笙简直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说:“我明天就走。”
  第9章 无法之法
  林笙这几天一直琢磨着送瘟神,只是送不出去。如今瘟神忽然主动提出要走,她先是一惊一喜,后是一疑一惑:“真的?你有地方可去?”
  他咽了最后一口面包:“我没必要骗你。如果我一定不肯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她愉快的回答:“可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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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笙信了他八成。
  她知道他不是好人,未敢全信,但是八成的希望也足以鼓舞她。心情一好,她看他也顺眼了些,且把那个药房免费赠送的帆布拎袋又找出来了,这回她除了往里放入几样药品之外,还把晚上吃剩的两只甜面包也塞了进去,外加一只灌满了凉开水的铁壳水壶。以便让他在路上也能补充体力,可以滚得更远。
  他在一旁站着,这时说道:“把我的枪给我。”
  “现在不给,明天你走的时候我再给。”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一夜,还是林笙睡楼下沙发,他睡楼上大床。
  夜色由浅转深,又在午夜寂静中渐渐地由浓转淡。林笙侧卧着蜷缩在沙发上,一只手始终掖在充当枕头的靠垫底下。忽然睁了眼睛,她在一瞬间恢复清醒,看见了走向自己的严轻。
  他单手提着那只帆布袋子,步伐还是很慢,小心翼翼的,所以她对他第一眼的印象是:他真的能走吗?
  但他还是走到她面前来了。
  她也没等他开口,径自坐起来,从靠垫底下掏出一把手枪递向他:“我说到做到,希望你也一样。”
  他接过手枪掂了掂,然后把枪扔进了帆布袋子里:“后门是开着的吗?”
  “是,我半夜出去开的。你出去的时候左右看看,左边那家的老妈子总是起得特别早,你可别让她撞见了。”
  他一点头,转身要走,临走前却又回了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我的名字是假的。”
  他听了,依然平静:“那好,林小姐,再会。”
  “也不要再会。”
  他笑了一下:“希望你能如愿。”
  她不敢松懈,盯着他走出客厅。听他推开楼门出去了,她静等了等,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跳起来跑去厨房,又从后窗去望后门,正好看到后门的门扇一合,一道浅色人影在门缝间一闪而过。
  “真走了?”此刻处于夜的尽头,天色还是清冷的深蓝,让她总有梦的感觉。朝着大腿掐了一把,她在疼痛中很快活的“嘶”了一声。
  棘手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一个。她有了信心:如果瘟神可以这样轻易的送走,那么丈夫也一定能够及时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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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里有着现成的蜂窝煤和大铁锅,但她先前只在炉灶里点火烧过严轻的血衣。现在她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点火烧了一大锅水,关门闭户洗了个澡。沐浴之后换一身新衣,她更有精神了,端着大碗推门出去,从路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碗热馄饨回去吃,吃到一半想起自己还没有向外扩散丈夫私奔的消息,不过不急,吃完再说。
  吃过早饭,她往丁生大厦张白黎的办公室打去电话,张白黎那边还在给她找丈夫,仿佛是有了点眉目,无暇回复她,让她等他的信儿。她在家孜孜的等到天黑时分,张白黎来了,她一看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猜出是眉目化为了乌有。
  他们又走去了厨房坐谈,张白黎这回带来了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他的杀手锏,笨笨的小舅子,忽然生急病入了院,不知道是天花还是猩红热,应该不至于死,但若让他近期来上海客串丈夫、也是绝对的不可能了。
  她没想到绝望来得如此突然,几乎结巴起来:“那就、就一个都、都没有了?”
  张白黎念念有词的数了数:“再过四天就是你和程静农见面的日子了,四天。”
  “实在不行,我就一个人去。”
  张白黎愁得坐不住,在厨房里来回兜圈子:“实在不行的话,还真就得让你一个人去了。只是——”
  话到这里,他一抬头,吓得一跳:“啊呀!怎么又是你?”
  林笙一直是背对房门坐着,如今闻声回头,随即也是霍然而起:“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口站着严轻,他单手撑着门框,依旧是衬衫长裤帆布鞋的打扮,肩头挂着那只帆布袋子。目光扫过林笙和张白黎,他答道:“惹了一点麻烦,只好回了来。”他向窗外指了指:“你们刚才听到枪声了吗?”
  二人一起摇头,同时一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他挎着他的单肩帆布袋走入厨房,围着她和张白黎转了一圈:“你们其实就是一伙的吧?”
  张白黎盯着他,没言语。林笙则是试着问道:“你到底是惹了多大的麻烦?还动了枪?”
  他靠着一副靠墙的长条案子站稳了,答道:“我有点东西落在了那家货栈里,想去拿回来。没想到那里还守着一队巡捕。”
  张白黎听林笙讲过那货栈的故事,所以此刻和林笙一起变了脸色:“你和巡捕交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