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车内寂静无声,明明应该是儿子时隔一年再次回家的高兴事,秦晓曼现在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偶尔瞥一眼副驾驶的儿子,欲言又止。邢宇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
  “这条路新修的,上半年通车的,”秦晓曼终于打破沉默,“比原来那条少堵二十多分钟呢。”
  “嗯。”邢宇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路很宽。”
  “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用,先去医院。”
  秦晓曼叹了口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发白,“奶奶这两天状态好多了,昨天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邢宇闻言转过头,眼里闪过希冀,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从背包里掏出那本《新月集》,轻轻摩挲着封面。
  “她还能认出我吗?”邢宇问道,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肯定的,她一直念叨着你呢。”秦晓曼握紧方向盘,目视前方。
  窗外的天色渐亮,明城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走廊里的白炽灯管照得人眼睛发酸,邢宇几乎是一路跑到病房门口。
  “爸。”邢宇看着那个许久不见的身影,一时有些情怯,脚步犹疑,声音沙哑。
  “小宇,来了。”邢安平看起来比平时沧桑,但肩背依旧不屈地挺着,下巴上乌青的胡茬密密麻麻,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奶奶怎么样?”邢宇轻声问。
  “前天肺部感染加重,现在暂时稳定了,医生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邢安平叹了口气,动作缓慢地坐在了病房外冰凉的长凳上。。
  “能进去看看她吗?”
  “可以,但只能一个人进去,时间也不能太长。”
  邢宇点点头,在父母的陪同下,经过医生的允许和简单消毒后,推开了监护室的门。
  病床上的老人眼睛闭着,神色安详平和,头发稀疏、莹白似雪,她半躺在那里,身上连着仪器和插管,呼吸轻浅。邢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灵活地握着画笔,为他讲述无数故事的手,如今却瘦得只剩下骨头,上面爬满了蓝紫色的血管。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笑容温暖的奶奶,现在却脆弱得像风中残叶、浪下孤舟。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奶奶枯瘦的手。
  “奶奶,我来了。”邢宇低声唤道,声音颤抖着,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
  吴樽的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目光转向邢宇,眼神逐渐聚焦,嘴角微微上扬。
  “小宇...”吴樽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邢宇还是捕捉到了那份熟悉的温柔,“终于见到你了。”
  “嗯,奶奶。”邢宇使劲眨了眨眼,试图把眼眶里的湿润驱散,“您感觉怎么样?”
  “好着呢...”吴樽轻轻摇了摇头,想要说得轻松些,但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邢宇连忙帮她顺气,又给她倒了点水,小心地喂到她嘴边。
  吴樽喝了口水,气息才稍微平稳下来,她看着邢宇焦急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庞。
  “你瘦了。”那满是柔软沟壑的脸上显露出他无比熟悉的关切和爱护。
  “没有,我很好,奶奶。”邢宇摇摇头,酒窝浅浅地显现
  ,“您别担心我,您只要好好的就行。”
  “傻孩子...”吴樽脸上露出了那种邢宇最熟悉的慈爱笑容,尽管虚弱无力,却依然温暖,“没人可以一直活着,该走的时候总会走的。”
  “奶奶,您别这么说。”邢宇握紧了她的手,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溢出,他慌忙低下头,“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听说你申请了国外的大学?”吴樽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问道。
  邢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英国的k大,拿到offer了。”
  “真厉害,我就知道你能行。”吴樽慢慢抬起手,颤巍巍地抚上邢宇的脸庞,“让我看看,我们小宇长得多帅气了。”
  邢宇将脸轻轻贴在奶奶温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另一种肌肤传来的体温比从前低了许多,却仍是他熟悉的触感。小时候,每次摔倒或是受委屈,都是这双手将他扶起,拂去尘土,再轻拍他的脸颊,教他坚强。
  “别哭,男子汉流泪多难看。”吴樽轻声笑道,拇指轻轻擦拭着他眼边滚烫的泪珠,“奶奶感觉很好,只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邢宇低着头,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床的边缘。
  连床头那盏台灯都亲吻着吴樽的银发,和蔼的脸染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尽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咳嗽声,邢宇连忙送上水杯,扶她小心地喝了几口。
  “见到爸爸妈妈了吗?”吴樽靠在枕边,虚虚地握着邢宇的手,眼睛扫向门口。
  “嗯,”邢宇一只手牵着奶奶,一只手伸进背包拿出诗集放在被子上,“奶奶,我给您念好吗?”
  “哎呀,还是小宇最懂我。”吴樽抚摸着《新月集》的封皮,“不用,等出院后,奶奶想自己看。”她的手指在微凸的书名上缓慢滑动,好像在回忆什么。
  “好。”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监测仪器隔一段时间发出的规律声响。一只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看里面,又飞走了。
  “你爸妈很爱你,小宇。”吴樽有些吃力地换着气,“他们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爱,一个用错了方法。”
  “我明白,”邢宇低着头,双手摩挲着吴樽手上的每一处起伏、每一根血管,“但我已经长大了,这是我的人生。”他咬住下唇,藏住心底的倔强和不安。
  “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吴樽轻轻捏住邢宇的手,眼神温柔,“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我只希望,在你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永远快乐、幸福。”吴樽轻轻抬起手,示意他靠近些,“小宇,答应奶奶,不要带着怨恨活着。不要怨恨你的父母,也不要怨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邢宇的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泪水从指缝间滴落。
  “你喜欢的女孩,”奶奶突然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怎么知道?”邢宇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脸上的泪水未干,其中一滴滑过脸颊落在床单上。
  “去年暑假的时候,”吴樽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动作轻缓地抹去那道泪痕,“看到了你相机里的照片。”
  “您还偷看,”邢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但也有自己的坚持,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和您一样。”
  说到这里,邢宇停下声音,睫毛有些无措地垂下,“但是我拒绝了她,奶奶。”
  “为什么?”吴樽有些惊讶,但还是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害怕让她看见我真正的生活,至少现在不可以。”邢宇苦笑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很好,奶奶,所以她值得更好的人,不是我这样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你出生那年就隐退了吗?”吴樽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
  邢宇摇摇头,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因为我觉得,比起那些虚名,陪伴我最爱的小宇长大更重要。”吴樽笑了笑,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我曾经也很害怕,怕别人质疑我的水平,担心他们对我的画抨击诋毁。可后来才发现,这些都不重要。”她轻轻抚摸着邢宇的手背,继续说道,“人生啊,就像画画,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而是你自己满不满意。如果你想做些什么,就大胆去追,不要因为害怕未来的不确定性就放弃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有些路,看起来很难走,但只要迈出第一步,就不会那么可怕了。”吴樽望着天花板,目光仿佛穿透了白墙,看向遥远的过去,“就像我学画那年,老师说我没天分,但我还是每天画,最后不也很好吗。”
  “奶奶...”
  “小宇,”吴樽微笑着,仿佛要将所有力量都传递给他,“爱不是负担,而是勇气,真正的爱,是接纳彼此的全部,包括缺点和不完美。”
  “你记得,”吴樽扫了一眼床头的《新月集》,握紧他的手,“无论奶奶在不在,都会一直爱你,为你骄傲。”
  “我答应您,奶奶。”邢宇终于哽咽出声,将脸贴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温度。
  “听从你的心,小宇。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不要活在别人的期望里。”奶奶微笑着,眼中满是慈爱,“奶奶可能不能陪你太久了,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奶奶的爱可以一直陪着你。”
  吴樽微笑着,眼睛渐渐闭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累了,想睡会儿...”
  “奶奶,您休息吧,我就在这里陪着您。”邢宇轻声说道,依然紧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