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呼吸了好几下,翁如晤回过头,麦耘恒抱着一摞材料靠在门扉,猫一样打量她,并不发出声音。翁如晤装作打哈欠:“来了?上课。”
  他也不问,只把桌子放好开着门,路过的阿姨给了两个苹果,摆在桌上,是黑白课件里最明显的颜色。麦耘恒的确优秀,几乎不会错题,作文也完美。他的题像是……故意错的,留着一直学习的机会。
  太会看眼色的男孩反而有些让人心疼。
  麦耘恒唯一有个缺点,也许是助听器带来的,他发音不太对劲。起初翁如晤不敢问,他能正常交流,但问问题的时候舌根和嘴角夹不住气流,让同时学过音标课和正音课的翁如晤犯了职业病。在做阅读理解时她忽然打断:“你读得大声一点。”
  “嗯?”
  “theory,你重新读一遍。”
  麦耘恒察觉到了什么,还是照做。翁如晤眯了眯眼睛:“你再试一下‘结局’”。
  果然,两个语种发同一个音都奇奇怪怪,舌头的后半段用不上力。麦耘恒耳朵红了,想要避开这个问题,被翁如晤轻轻捏住下巴,不给拒绝:“你再试试,可以小声一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其他人听到。”
  这是网配论坛学的矫正发音好办法,捏口型,叼笔,练舌
  头,翁如晤十分认真,劲儿不是一般的大。像捏泥人一样教育反复教育,翁如晤的手在麦耘恒脸上摸出手指印:“再靠后一点,舌根用力,抬起来说。能感觉到吗?”
  麦耘恒一直脸红,想要躲开,翁如晤的手力气不小,教起来差点要把手指伸进他嘴里。邻居探出头来:“你们在干什么啊?再发出奇怪的声音就把门关起来!”
  两个小年轻坐在穿堂风的小客厅面面相觑,翁如晤的头发扫到脸上,灵魂错位了再回身体里才发现面前的是个清俊男孩。她把手缩回来:“明天晚上再来找我。”
  连着教了三周,麦耘恒打断了认真授课的翁如晤:“其实不是发音的问题,是我的耳朵。”
  “怎么了?”
  “我不想开口。”
  这种自尊心极强的男孩,翁如晤心里有数,不会说他是麻烦。她碰了碰麦耘恒的耳垂:“但说无妨。你每天帮我看门,我也得感谢你。”
  麦耘恒沉吟很久,风把他的刘海吹开再被翁如晤的手指拨回额前,拨到第三遍,像是流浪猫被感化,他才缓缓开口。翁如晤明白了,他的耳朵十六岁开始出问题,需要做几次手术,现在最后一次的手术拖了几个月,又开始恶化了。翁如晤刨根问底地问,传导性耳聋不是神经损伤,尚能治愈,越拖听力越差,时间不等人。
  让流浪猫开口说伤口很难,他们活下来不太容易,伤疤给别人看容易二次受伤。但麦耘恒的成长经历的确离谱,离婚后妈妈改嫁消失,爸爸带着他出国,自己变成了老赖,他在国外回来重新读高三,六十万为了不被查到打进了姑姑的账户,结果姑姑没给。爸爸的消息还说,被继母管住了账户,六十万坚持到上大学,成年了该自力更生了。听到这里翁如晤跳了起来:“虽然这钱的确不少,但这是想跟你断绝关系吗。”
  “本来是留学的费用,我不想回澳洲,他对半砍了。”
  “为什么要回来。”
  “继母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国外。我本来就是在国内读高中,去年出去的,今年回来重新读高三。”
  说得很简洁,翁如晤问了几次就明白了,爹不疼娘不爱,如果她不主动伸手,她也不开口。但翁如晤遇到的操蛋的事儿太多了,自己的解决不了,不代表不能解决别人的。她把笔一放:“这样,周六晚上,你带我去你姑姑家,剩下的交给我。”
  说到做到,周末两个人公交又走路,到独栋的别墅花了二十分钟,背后将军山蒙在雨雾里,天气跟见鬼一样。翁如晤用小镜子看了看自己描得很精致的上下眼线,异常风尘,配合海绵卷的短发直接老了十岁。麦耘恒想扮成护花使者也没机会,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对关系不正常。
  “你爸叫什么名字?”
  “麦正钧。”
  “你有小名吗。”
  “……恒恒。”
  “你妈妈如果有姐妹,会跟她关系好还是差?平时她泼辣吗?”
  “很温柔。如果有妹妹应该也很疼爱。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一直待在南方前半张嘴发音,换个腔调,泼辣一点,嘴角多用力,这样会显得刻薄。翁如晤想到这里按了门铃,打开门还没等进去,姑姑看到麦耘恒已经要关门了。翁如晤觉得短发非常有用,气势比温驯书卷气的长发好用了百倍:“我是来要麦耘恒的抚养费的。他爸爸在国外做老赖给儿子发救济粮,怎么被你扣下啦?”
  “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他小姨。”
  “哪来的小姨,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麦正钧没给你讲过她老婆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吗?恒恒从小尿布都是我换的。”翁如晤说完拉过麦耘恒的脖子亲了一口,没预料到他会扭头,正好亲在了他的嘴唇上。亲完她在心里也慌了,嘛呢?小混混堵门呢?不用姑姑看透,她都觉得自己像没文化的痞子诈骗犯。这如果在配音聊天室,会被大佬们骂人物小传太虚假,像拐卖失足少年,直接扭送警察局。
  但姑姑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鄙夷,翁如晤声线本来就低,亲这一下给长辈的观感是,这孩子冒出来个惹不起的亲戚,动手动脚,后患无穷。
  ……也行。翁如晤乘胜追击:
  “这是他最后一笔抚养费,你得给他。”
  “小姨怎么不给?”
  “他现在跟我住在一起,我也揭不开锅了。不然来我家看看?”既然信了,她就万分专注地替麦耘恒维权:“过几天你会接到法院的电话,如果不想被起诉就走调解,他十九岁了有独立处理这笔钱的能力,何况他需要手术。手术啊!老姐姐,耽误人家孩子变成聋子你遭天谴,不怕你孩子以后遭报应……”
  门轰地关上了。翁如晤敲了敲门:“法院电话记得接啊!”
  初战告败。两只“败犬”并肩走回公交站的路上,麦耘恒有些迟疑:“法院……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妈是律师,我把你讲的都跟她说了,以防你姑姑真的不给,你的检查报告都还在吧?”
  的确是真的,这钱不少,翁如晤也怂,前一天晚上给妈妈打了两个小时电话,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百二十分钟,最后让她谨慎行事,必要的时候妈妈飞过来帮忙。
  母女俩铁骨铮铮。
  麦耘恒耳朵还红着,青涩男孩百感交集时,手脚会有点忙。翁如晤没察觉,光顾着灰心:“如果要不到的话,可能你会……变成聋子,对不对?”
  “嗯。”
  “没事,有足够多的爱,爱意会震耳欲聋。”翁如晤站在路边,说得非常郑重。麦耘恒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在消化哪一句,半天才回答:“谢谢,律师费我得等要到钱才给你。”
  “不必,你我的关系不必在意这些。”翁如晤拍了拍麦耘恒的肩膀:“人活着是要为了见到太阳的。嗯……我这么说不太准确,风霜雨雪都很好,被阳光照在身上,活下去的勇气更大。”
  麦耘恒答非所问,忽然叫了一句:“王胜男。”
  虽然不是本名,但翁如晤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配角代号她很受用,爱恨情仇都不在本体身上,她很自如。麦耘恒却很认真:“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主角啊,我是给你的少年时期开金手指的路人神明,不必在意我是什么神。”
  说完还有点得意——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没给麦耘恒反驳的机会。
  “你对我真的没所图吗?”
  这什么话。翁如晤缩了脖子,黑白花的连衣裙配着坡跟鞋还拿着小姨的腔调:“我图什么图。人总会坠落谷底的,但你会发现自己会飞。”
  “真的吗。”
  “会,但你要飞了一会儿才知道。你看我现在不就飞起来了吗?”
  她也在谷底,但她现在快意得很,大步流星地走出十米,高跟鞋踩得动听,短发英姿飒爽,何况在教公务员考试,是根正苗红的职业女性。要账的事儿还没成功,但王胜男这个名字太有力量了,她就像在各路电影里客串无厘头超强金手指,英武得很。
  别的念头,一丁点都没有。
  第3章 chapter3你可以做公主,而我只想寻一把利剑
  担心事情办不妥,法院的电话打完的晚上,翁如晤又单独去了一次将军山下的别墅。法式田园风的沙发原本温馨,姑姑端着茶过来时,身上也有散不去的霉味。阴雨天没拉窗帘,将军山隐于雾中,雾蒙蒙的大片灰绿像猜不透的人心。外面的雨没停,她撑着伞来却摆脱不掉身上阴沉湿透的感觉,这场要钱的硬仗仿佛真的和她有关。
  扶着助听器在小桌子前复习功课的麦耘恒就在眼前浮现,耳朵恶化下去,高考会受影响,他可能一只耳朵失聪,人生还没开始就先关上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