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程心当然读得懂他的理想。
  中国医药行业从早年的仿制药扎堆,到如今的创新药企冒头,靠的是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学习和赶超,靠的是有人敢为人先去攻克一个个技术难点,要想不被外国药企“卡脖子”,要想争取国际话语权,就必须做源头创新,必须自己长成一颗大树。
  他们的灵魂轻轻撞了一下,心头的震颤在那一瞬间压过了她对于仁衡决策的诸多疑惑,她心跳不由自主加快,飞速撇开目光,转向宋纪东和陈恪宇,决定今天的对话先到此为止。
  “采访的内容,我回头会再整理成文字发给二位确认,后续报道成稿期间可能还需要再做一些细节上的沟通,不知道二位是否还方便?”
  宋纪东有些犹豫,“我后天就要飞横滨参加asco亚洲年会美国临床肿瘤学会亚洲年会,有任务在身,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处理其他外部的事……”
  “我来吧!”陈恪宇掏出手机加程心的微信,“我这段时间都在国内,你有事直接联系我就好,我看到就会尽量回复。”
  程心扫完码,没过两秒,聊天界面上多出了一个群聊对话框,她抬起头,梁肇元已经操作完收起手机,“我拉了个群,有什么问题你就发群里,谁看到谁回,大家如果都在忙,我再拉新的同事进来,这样沟通效率高一些。”
  时间已近中午,程心不好再打扰他们吃饭和下午的工作,收起录音笔,客气地道了谢,准备离开,梁肇元跟着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狭长的过道里,程心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上次他在医院提出做“friendswithbenefits”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她不敢轻易打破这份客气的沉默。
  快到电梯间的时候,梁肇元突然转回身,“刚刚聊到仁衡国际化的问题,你眼睛里明明有疑问,为什么避而不谈?”
  程心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想不通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刚刚自己太刻意避开对视。
  “当着宋博士和陈博士的面我不好问,而且这也和现在的报道主题无关……”程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两人视线一交汇,心里话不自觉地从嘴巴里又多流出来一句,“再说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梁肇元靠着电梯间墙壁,抱臂看着她,“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回答?”
  “因为我试过了,香港那次采访,你就回避了我第四个问题,当初彭睿洋酒局上说错话,也是因为碰了你们的雷区。”
  “雷区?我从来没有什么雷区。”他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程心犹豫片刻,看他眼神里没有抵触,才继续开口:“抗肿瘤和自身免疫是仁衡研发占比和年销售额最高的两大板块,但我捋了一遍你们近年来的公告和动态,抗肿瘤这条线一直在开新的管线,净利润却连年亏损,自身免疫那条线反过来,这两年砍了不少管线,着力在拓展销售渠道。出海这件事也是,肿瘤这边一个药接一个药往外走,自免药物却很安静,就好像……两条腿向着不同的方向在走。”
  她知道适可而止,抛出一个引子就停下来,抱着试试的心态,等着看他会不会咬钩。
  仁衡副董吴光尧在升任之前,从事了十多年自身免疫治疗领域的策略及产品线管理,可以想见,他手中的关系网应该足以影响小半个仁衡的战略决策,外界盛传的“梁吴之争”,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你是想问肿瘤板块亏成这样要怎么和董事会交代?想问pd-1出海仁衡内部是几成支持几成反对?”
  梁肇元回得直截了当,程心也坦然地点头。她注意到,他没有了上次在香港时的镇定,好像自愿卸下了一层面具,神情不加掩饰地浮现出焦灼。
  “仁衡肿瘤管线过去五年烧了五百多亿,但那时候大家都还有信心,不就是五年十年嘛,撑过研发周期,突破了瓶颈,春天很快会来,pd-1单抗就是这么硬撑着做出来的。”
  窗外日光刺眼,他放下紧抱的手臂,一边说着,一边来回踱步。
  “但是现在大环境不同了,我想宋博士应该跟你讲过,他对这些事意见比较大,但他的想法我是同意的。现在国内药企扎堆做pd-1,市场上同时有11款pd-1和6款pd-l1,大家简直是拿刀在拼!去年仁衡执行国谈价格后,降幅达到85%,但即使拿到医保放量,随着drg模式的铺开,医院为减少成本在控费上会更加谨慎,药品进院会更加困难。”
  他说着说着,眉心连着山根拧起沟壑,眼底是程心从未见过的厌倦。
  “这个行业现在比的已经不止是质量了,而是选择!要么以价换量,要么冒丢标的风险,有人喜欢搞价格战,可以把这条线放得很低,但我做不到!”
  作者的话
  灶儿暖
  作者
  05-20
  小小申明:文中凡是仁衡研发生产的药品具体名称都做了化名处理,相关情节虽取材现实,但有艺术化加工,仅供参考,如有用药需求请务必线下前往正规医院就医。感谢每一个投票的宝子!你们的支持我都有看到!加油码字去啦!爱你们!
  第32章☆、32外科查房
  程心猜到梁肇元指的那个人九成九是吴光尧,看来梁派和吴派不仅是在利益上有冲突,在经营理念上也有很大的矛盾。
  她想到宋纪东扯着衬衣拿10块和50块的布料做比喻就感到惶惶不安。作为普通病人,她根本无从知晓吃进身体里的药物是通过什么样的成本压缩方式生产和研发出来的。医保力争让更多人受益的道理她懂,但谁都无法保证医药行业会不会有人,会有多少人,像梁肇元说的那样,“可以把这条线放得很低”。
  很低……到底会低到何种程度呢?
  仁衡尚且有两派势力在互相制衡,互为监督,其他的药企呢?
  “你的意思是……市面上的某些药,质量有问题?”程心试探着问。
  梁肇元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感性,把话收住,神情变得慎重,“我只是说可能。”
  程心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的能量还太小,只能去相信梁肇元、梁希龄、宋纪东、陈恪宇他们会想出办法掌稳仁衡的“舵”,只能去相信行业内有规范的监管体系可以守好民生的最后一道关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梁肇元主动换了个话题,“我听李贺年说,你想把这次的报道做大一点?把医保局和学术界都拉进来?”
  程心点点头,“光谈出海交易话题太单一了,大众的理解度、关注度也有限,我是希望有更多的声音能够参与进来探讨,从行业动向链接到民生问题,就像你们做药物研发追求临床价值,我们做新闻也在追求社会价值。”
  “野心有点大,想法倒是好的……”他浅浅勾起嘴角,程心也猜不透他是赞同更多一点,还是怀疑更多一点,“你向李贺年要支持,他最后提供什么资源了?”
  “目前联系了上海卫健系统的一个主任,中科院药研所那边也在协调中。”考虑到利益相关,程心没有说得太详细。
  “医院那边呢?不打算纳入采访计划?”
  “在考虑……本来是想聊聊药物的临床试验,但光问数据,内容会和你们很重复。李总编的意思是,最好能让医生谈谈临床上遇到的具体挑战,但涉及患者隐私和敏感信息,我觉得院方应该不愿意谈太多,我还在想新的突破口。”
  梁肇元想了想,沉着声问:“需要我帮你引荐吗?”
  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刚刚在人前的疏离感,但程心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为什么?介绍
  宋博士来做采访你不是一点异议都没有?”梁肇元不解。
  程心笑着耸耸肩,“宋博士是仁衡的人,梁总牵线搭桥是为了自家的报道,院方不一样,采访内容和仁衡无关,还要动用您的人脉关系去引荐,性质就变了。”
  “怎么就变了?”他眼神倏然冷下去,向她走近一步。
  她很平静地后退一步,“梁总不用特地帮我,不然人情越欠越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他微蹙的眉心压着火,喉结滑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按了电梯。
  一个人在电梯外,一个人在电梯里,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对望着,他伸手去按关门键,很干脆地把她甩在原地,就像那天在镜界她把他甩开一样。
  很干脆地,报复了她一次。
  ……
  程心花了五个小时把采访录音全部整理成逐字稿,一条条梳理出重点,又照着录音回听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错漏。
  这是记者工作最繁琐却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倒退回五年前,没有语音转录软件的帮助,工程量还要更大。
  人的口语是个非常奇妙的载体,能够容纳巨量的信息,哪怕只有五分钟的语音,转录出来却是上千字的内容,更不要说其中包含的种种微妙的情绪和语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