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陆景安深吸一口气,小大人般安抚着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我们乖乖的,别去反抗,顺着他们。”
  父亲教学是循序渐进的。
  尽管他早已熟知那些内容,可父亲却还一遍遍要求他打牢根基。
  所以他曾趁父亲出门时,偷偷看那些他不被允许提前观看的书。
  孙子计篇中有句话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好……”
  门被粗暴地推开,人牙子甩着鞭走进来。
  他看见的,是没有哭闹,没有试图逃跑,只有怯生生又乖巧的两个小崽子。
  小崽子们生得粉雕玉琢,又乖,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倒是识相
  。”人牙子冷笑一声,“你们娘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看好你两,依我看也不过如此,小崽子不经吓。”
  “五十个铜板便卖了,倒是老子捡了个大便宜。”
  人牙子啧啧称奇,把门一锁,心情大好与同伴吃酒去了。
  人牙子的进出,前后不过一瞬,只留陆景安与陆娉还呆坐在草垛里。
  “他说的……是真的吗?”陆娉双手环臂,抖得厉害,“是娘……把我们卖了?”
  陆景安没有说话,只是默认。
  随后,压抑的抽泣声在逼仄的破屋子里,听着让人格外心酸。
  “别哭了。”陆景安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环顾着四周,“再等等,等他们醉得不省人事,我们就逃。”
  “我看清楚他的钥匙了,很简陋,我会开。”他蹲下身,将草梗死死捆在一起,做了个简单的钥匙雏形。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逃了。
  逃离了一个地狱,又逃去下一个地狱。
  亦或者不是地狱,而是……命中注定。
  陆景安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又重新推敲一遍。
  可无论怎么推敲,都是一样的答案。
  那只有一条通往烨县的道,而要躲过人牙子的追击,最好的方法只剩被恩师收留。
  否则两个孩子的体力,如何能敌过成年人。
  是死路。
  此后他再看之前的种种,仿佛设定好的轨迹。
  就连去西吴国做五年质子,都成为了命中注定。
  所有人都以为,他此生恨不得将这段记忆直接忘掉,不存在才好。
  可是只有他知道……
  那并非是恨。
  而是疼。
  不止是身体的疼。
  还有……心的疼。
  第88章
  疼和痛的区别在哪里?
  他分不清。
  漫天黄沙迷了眼,连呼吸都会吸入无数粗粝的颗粒,窒息,喘不上气。
  明明看着微小的沙粒,贴上伤口时却是细密的、钻心的疼。
  “东照国可真有意思,巴巴送个人来给咱们逗闷子。”
  “谁说不是呢?瞧瞧,打成这样了,一声不吭呢!”
  漫天的嘲笑声和鞭响声不断,耳边嗡嗡作响。
  陆景安蜷缩成了一团,口腔满是铁锈气味,唇上也是。
  恨吗?
  成王败寇,理所当然。
  他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枉费他自诩聪慧,却未曾看透那盘棋局。
  落得个啼笑生非的下场。
  这才第一天……
  往后的漫漫长,他会死吗?
  他想,会的。
  “别打死咯,留着慢慢玩不好吗?”
  西吴国人将鞭子一收,蹲下身,捏着陆景安的下颌,狠狠灌入迷石散,粉末漫天飞。
  “这位来自东照国的大人,尝尝我们西吴国的特色。”
  “咳……”
  他被呛着时,肺部火辣辣得疼,带动身上的伤口一起扯着,身体好像都要被撕裂了。
  当那所谓的迷石散起效时,疼痛反而被放大了,可四肢却使不上一点气力。
  饶是他意志再坚定,也顶不住这深入灵魂的疼痛。
  “啊!!!”
  痛呼声刚溢出,陆景安便死死咬住唇,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压回。
  浑身像被冰针扎过,任何细小的部分都泛着不一样的疼,让他忍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若是第一天就被打死了也好……
  这种可悲的人生,不要也罢……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有什么好惦记的了。
  至少,两眼一闭后,能看见他惨死的妹妹。
  可是他还没有追查到那女匪的下落,妹妹的仇,恩师的仇……
  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可又想任由自己坠落。
  朝着无限黑暗的深渊不断下坠,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鞭打声再一次响起,每一鞭都精准落在开裂的新鲜伤口上,反复,再反复。
  迷石散让五感不断被放大,药效让人无法反抗,也做不到昏迷。
  竟是只能无比清醒地面对这种堪称酷刑的刑罚。
  浑身都像被巨石狠狠砸过,砸坏,砸烂。
  好疼,疼到他甚至想当场咬舌自尽。
  仿佛早就料到陆景安可能会有的反应,西吴人拿来一团软布,狠狠塞入他口中。
  将他口腔填满,将舌头死死抵在了喉咙口,恶心得想吐。
  竟然是连死都成了种奢望。
  他自嘲地想着。
  “横竖都是一声不吭,干脆也别吭声了。”西吴人笑着,欣赏着陆景安的狼狈。
  “跟个狼崽子似的,驯起来分外有趣。”
  陆景安下巴抵着粗糙的沙粒,口中塞着布条,胸口剧烈起伏着。
  听到他们的话,他双眸血红,恶狠狠地瞪过去。
  预料之中,换来的是狠狠的一鞭,独独避开了他的脸。
  “这张脸好看,可别打坏了,不然可就少太多乐趣了。”
  牙齿陷入柔软的那团布,牙龈却被顶得生疼,抽搐着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就在他以为他会在这无边的地狱苦苦挣扎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
  声音像是从虚空飘来的,模糊不清,却尖利得很。
  像他妹妹被人牙子抓走时发出的声音一般。
  “别打了!!”
  “住手!”
  谁?
  陆景安神志好像短暂地抽离出来,但下一秒又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拽身体。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好似被鞭打的不是他,而是那人一样。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陆景安闷哼着,指甲死死抠在沙地上,努力分神朝声音来源望去,却只有一片虚无。
  好像声音是凭空出现的,根本不存在的。
  他神志不清,出幻觉了吗?
  声音听起来是个女子,有些熟悉,却又很陌生。
  夜幕降临,西吴人好似玩累了,将鞭子扔下。
  他被粗暴地拽拉着,扔进车上囚笼中,只能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
  这一刻,好像所有尊严,骄傲都被无情碾碎。
  什么天之骄子,最年轻的状元,朝中新秀……
  这些荣勋伴随着现实被一一击破。
  只剩一个被他人掌控,任人羞辱的囚犯。
  “陆景安……”
  那奇怪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这次好像很近。
  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
  陆景安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却本能地警惕起来。
  谁在装神弄鬼?
  “别怕,风会停的,雨后是天晴的。”
  “陈叔告诉过我,四季交替,就是春夏秋冬四个字,熬不住了,就念一念。”
  那声音很近,说得话却像在自言自语。
  “小时候,我熬不住的时候,就会念——春,春天的春。”
  “然后春天就过去了,再念夏,秋,冬。”
  陆景安警惕心升到最高,他咬紧牙关,不断扫视着周围,却一无所获。
  而那声音还在继续说着,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后来我发现,只要这样念,时间就只剩一个字,好像念着念着,一年,又一年就这样熬过去了。”
  “所以,活下来……活下来就赢了。”
  他本就皱着的眉皱得更紧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这声音到底从哪里来的。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祭奠死去的人。”
  陆景安苦寻无果后,努力挺直背靠回去,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抵在粗糙的木头上,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
  他眯起眼睛扫过周围,西吴人聚成一团在远处喝酒作乐。
  而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他开始努力静下心,可心中又升起更多疑惑。
  陈叔是谁?这个声音又是谁?从哪里传来的?
  陆景安得不到答案,只能被动地听着她说着各种奇怪的话。
  而这声音,持续了许久,许久……
  他被鞭打时,那声音会自言自语。
  “我好像得看完才能离开,可是真的很疼啊,我会幻痛,能不能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