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月字好写。”侍女蹲下,用一根新的枝丫在沙地上细细勾勒出完整的字形,“‘月’乃天上月,是人间霜。”
  阿拙紧紧盯着那沙地上的字,原本就高大的身影此时蹲在那,看着反倒像个未曾长大的孩童。
  侍女也不管阿拙能不能听懂,慢条斯理地说着。
  “先人云,月是皎洁的,高雅的,遥不可及的。故以每逢日头好的夜晚,便可看见那天空中倒挂的月亮,随着时节,阴晴圆缺。”
  “世人论月,第一印象都是那冷傲孤独,如那月上的广寒宫,可望不可即。”
  阿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只是盯着那字,然后笨拙地拿起枝丫模仿起来,写得极为认真,极为耐心,手下的力度比起先前的“人”字还要用力几分,直将那沙都割开,露出深褐色的地皮。
  “不,不对。”阿拙说话有些磕巴并不连贯,他一笔一笔刻着,反复尝试着,直到那弯弯扭扭的字逐渐成形。
  “哦?”侍女低头看着他写下的字,也来了些兴趣,耐心地询问着:“阿拙觉得哪里不对呢?”
  “月……月。”阿拙艰难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额头也沁出些薄汗,舌头在口腔里打着卷,含含糊糊,“月,不冷。”
  他似是有些急切,手中握着的枝丫也丢在一边,用手比较着。
  “月,是,热的……”他胡乱指了指天,“不是天上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月是身边的。”
  他指着先前地上写过的“人”字,话语清晰间,速度也迟缓的厉害:“月……要挨着人……”
  “月,阿拙……护!”
  阿拙断断续续,一双懵懂甚至带着痴傻的眸子此时却清澈如泉,期盼地看着侍女。
  侍女认真地看着阿拙,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原来如此,是奴婢浅薄了。”
  “阿拙的意思是,这世间最好的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身边之人,是知人冷暖,是护在掌心?”
  阿拙茫然地张张嘴,啊了声后摇头。
  “是阿拙的……”他几乎于喃喃道:“心中月。”
  这是他目前以来,说过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月影原本压下的泪意化作实质,夺眶而出,未沾染上肌肤,直滚滚地砸入泥土中。
  她擦了擦泪,看向苏曦无声摇摇头,两人慢慢退出庭院。
  “谢谢主上……将阿拙照顾的很好。”出了庭院后月影便直接跪在苏曦面前,“那侍女必是您精心挑选的,能识字阅书,想来对阿拙也有好处。”
  苏曦忙将月影扶起来:“莫要总是这般跪来跪去的,既答应你的事,本宫自然会做到。”
  “多谢。”月影的声音哽咽,“那月影便先去忙了。”
  苏曦点点头,她明白月影其实只是需要独处罢了:“去吧。”
  看着月影的身影消失,苏曦眼神略带复杂地遥看庭院融洽的画面,又抬头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
  “这世间最好的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呢喃着刚才侍女的话,缓步走向自己的寝室。
  “是……心中月?”
  她迈步朝前走着,脚底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伴随夜幕降临,十五的月如圆盘,镶在空中。
  先入院中,却见一道身影在石桌前端坐,桌面上摆着玉制的棋盘,棋子颗颗圆润。
  陆景安执白棋轻轻放在棋盘上,音色如月晕漫开后的涟漪:
  “半日光景,殿下躲得可尽兴?”
  月光如纱,静谧又暗潮涌动。
  苏曦站住脚跟,目光落在陆景安身上,在他那月白宽松的袍上绕过,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黑子步步进攻,而白子步步为营。
  黑子隐有张牙舞爪实则大有后劲乏力之势,而白子运筹帷幄看似偶然失手实则胜券在握。
  苏曦走到石桌棋盘前坐下,抬手去抓那盒中黑子时,陆景安手掌向下覆住棋盒阻拦,声音不轻不重:“殿下可想好了?”
  “棋如人生,选定了,可就……”
  “再无后悔一说。”
  苏曦指尖刚好触及他的指关节,指腹所到之处皆是温凉。
  “更何况,这棋局已定,黑子即将落败。”
  陆景安身体稍作前倾,并未齐整束起的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衣襟处微微散开,透过月光的光勾勒出流畅又漂亮的锁骨线,凹陷出锋利又深润的窝。
  “陆景安。”苏曦指尖在他手背处轻点两下,“还未到真正分出胜负时,你便放松警惕,乃兵家大忌。”
  “更何况,我瞧这黑子的气尚且未散尽,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指尖向前滑动,握住他的手腕轻抬起,让那棋盒敞口慢慢露出来。
  “殿下说得是。”陆景安缓缓将手收回,捻起一颗白子在手指间把玩着,动作间领口又隐隐下滑些许。
  他好似知道,又好似不知道,未曾管那渐渐大开的衣襟,只是垂眸打量棋局,睫翼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眼下活棋已然不多,这死局,殿下该如何破局?”
  苏曦捏起一枚黑子,并未急着下,单手撑在石桌上:“天元尚在,何况,你觉得何为死棋,何为活棋?”
  她右手执起黑子,食指压在圆润的棋子面上。
  “这布局确实上佳,不过,可惜,丞相漏了处金柜角。”
  “棋之将死,可只要有劫,便能活。”
  指尖微动,苏曦手指轻巧将黑子落定。
  局面刹那间发生转变,原本几乎成死棋的黑子仿若活了般细密连接,散乱的黑子形成大龙趋势。
  “一步落下,便可定生死,承让了。”她微扬起下巴,嘴角弯起弧度。
  陆景安将垂落在脸颊边的发丝拨弄到肩后,垂首低低笑起来。
  他缓缓将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盒中,玉石之间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殿下好眼力。”
  “臣甘拜下风。”他缓缓站起来,宽袖拂过棋面,抚落一颗棋子。
  棋子顺着那道力度滚落后滞空,猛然下坠,砸在地面咕噜噜滚动不到一个周圈,便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
  苏曦顺着那块空缺了颗白子的棋盘看去,嘴角的弧度略收,瞳孔微缩。
  这步是废棋,白子步数上明显是可以堵死那错漏的金柜角的……
  却偏偏下了一步错棋。
  不,不一定是错棋,也许是有意而为之……
  就在苏曦分神看棋盘时,陆景安已经走到她身边,单膝落地跪下,右手将裂开的白子拾起,托在手掌心上。
  “碎棋为证——”
  “臣,不争殿下的胜局。”
  他仰起头,任由那衣襟处散开得越来越大:“既大龙已现,该讨赏了。”
  月光越发柔和,如薄纱将陆景安笼罩起来,他的左臂垂落在身侧,做出了将自己放置于低位的姿态。
  苏曦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缓缓落在陆景安身上,当看清后,她身体一僵。
  讨赏?
  赏什么?他要讨什么赏?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略哑,好半晌才开口:“既你说讨赏,便说说看你想讨什么赏吧。”
  陆景安那双眸子波光潋滟,清透彻底,眸光流转间好似传达了许多含义。
  然而……
  苏曦一个都没看懂。
  “本宫不是丞相肚中的蛔虫,有话便直说。”苏曦坐姿忍不住稍稍往后退了些,想腾出更多的空间,却被他轻轻抓住手腕。
  那微凉的温度刺在手腕上,偏生还带着磨人的摩挲,他指腹的触感若有若无。
  “既殿下开口,臣便却之不恭了。”
  陆景安嗓音清淡,又带了些旖旎的拉长。
  苏曦很不自在,她想将手抽回来,却又动弹不得,心中还莫名有些,并不想动的想法。
  就好似陆景安已经掌握了她的命门,如蔓藤般在不知不觉中,将她束缚缠绕住。
  “那臣便求……”
  苏曦有些恍惚,心中突然警铃大响。
  等等……
  他要讨什么赏。
  苏曦眼中忽而多出几分警惕,紧紧盯着陆景安,脑中开始疯狂转动,思索着待会怎么拒绝他。
  “我承认你确实算无遗策,但是有些事……”
  “强求的瓜不甜,你知道吧?”
  她开始往回抽自己的手,却被牢牢握住,力度并不大,却无法轻易被挣脱。
  陆景安略有些执着地望向她,手指尖轻轻抚着她的手腕,不容她轻易逃离。
  “殿下还未曾听臣说完。”
  他眼尾微微下垂,贯来寒霜般的冰冷眸子此刻泛起些光亮,呼吸间仍保持着平稳的节奏,但另只垂落身侧的手,指尖相互按压间,开始泛着白。
  他牵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往心口上贴。
  苏曦感受到手腕上原本微凉的触感,因长时间的抓握下渐渐变得温暖,直到手掌心下传来砰砰直跳的鼓动,跳得人心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