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沈如春怔了怔。
  “我明白,我也不是要问这些。”萧问眉看了他一眼,“我是想问别的。”
  赵观停问她:“你想问师兄什么?”
  萧问眉沉默了会儿。
  外头雨声不绝,萧问眉沉默了很久。
  屋内的人都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沉默不语了很久,看着她眼眸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流转,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抬起头,脸上神情复杂。
  “我想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问他,从前我们生里来死里去的事,是否都是他安排过来……是否都是他编排的。”萧问眉说,“我想问他,到底有多少是假的。”
  “他最后那样死去,是他必须那样编排,还是……”
  萧问眉又沉默了,话只说了一半。
  但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外头的雨下大了。
  水云门的茶很好,是上好的龙井。谢自雪已经喝了几口,可这一口忽然就有些索然无味。
  他喝水一样咽下嘴里的茶水,把杯子放回到桌台上。
  他望着茶水里的茶叶。茶水随着他放回去的动作微晃了晃,那些漂浮的茶叶也跟着上下颠簸了些。
  “有个什么东西在旁边嚷嚷的。”
  谢自雪说。
  三人闻言微怔,望向他。
  “大概是那边给他的什么东西,像个心魔,或者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灵物,一直在他耳边嚷嚷着什么。”谢自雪慢吞吞道,“我想,大约是用来监视的什么东西。毕竟那边只派他一个人过来,怕他自己自作主张,就会在他身上上把锁,时时刻刻盯着他吧。”
  “已经两百年了。”
  谢自雪说,“生心魔两百年,被人盯着两百年,谁不会想要解脱。”
  “他大约也是,太想要个解脱了。”
  大雨滂沱。
  血雨倾盆。
  渊下一片漆黑,卫停吟拖着见神剑,脚下水声阵阵。他此刻走在一片血池之中,大腿下是一片血红的池子。
  他身上尽是伤痕。
  脸颊上有片焦黑,后背上晕开一片发黑的血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袭了,那后背上有一片利爪抓过的血红爪痕。
  后衣破了,他弯着后背,仍然一步一步往雷渊深处走去。
  脚步挪动,缓缓划过池面,圈圈涟漪向外荡去。卫停吟慢吞吞地走着,血雨倾盆地浇在身上,一身白衣作红,青丝尽湿,血从额头里往外落下,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天上落下的雨。
  他仍紧紧攥着手里的招魂烛。喉咙里作痛起来,卫停吟喘着粗气,感到脚上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但仍然往前走着。
  大雨不歇。
  谢自雪开了窗。他坐在窗边,望着天上。
  天已经大亮,时过晌午。昨夜里发生的事,一上午过去,也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
  “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自雪这间屋头里也吵起来了。司慎听到消息后就跑了过来,看见他真的完好无损地坐在窗边观雨,当场目眦欲裂,对着他大喊大叫起来。
  谢自雪当他是个屁,坐在窗边望着天上,自顾自地愁眉不展。
  司慎在他后面噼里啪啦地喊:“掌门!当年是你自散修为自断仙脉走的,如今你却从雷渊里出来,修为比起从前,更是丝毫不减!?”
  “你这不是耍人吗!你将整个仙修界,整个三清昆仑派耍得团团转,有意思吗!?”
  “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骗了所有人,把上清山骗得散成一座废山,把三清山所有人骗得无处可归,如今只能在他人屋檐底下屈辱度日!这就是你的大道不成!?”
  “做掌门做成这个样子,你怎还敢回来!你如何面对飞升而去的仙祖仙宗仙师!?”
  司慎喊得嘶哑,气喘吁吁地低头喘气,谢自雪却连头都没回一下,还在看他的雨。
  “……掌门!!”司慎气疯了,大骂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如今还将做了魔尊的孽障徒弟都带回来,放到水云门里医治!?!”
  “你疯了吗!?!!”
  谢自雪扭回过头,凉薄地瞥了他一眼。
  他看向屋内,屋内又多了很多人。
  易忘天和柳如意也都来了,各自坐着站着盯着他。
  谢自雪没说一句话,他回身,从窗框上走下来,落到地上。他看也没看司慎一眼,掠过他,拿起放在案边的自己的佩剑,走向屋外。
  正当他迈过门槛时,司慎大喊:“谢自雪!!!”
  谢自雪停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司慎喊,“你不该给诸位一个交代吗!?”
  所有目光都看向谢自雪。
  后背犹如万针扎着,但谢自雪还是没回头。
  沈如春轻轻地叫他,语气担忧:“师尊……”
  谢自雪抬起手,看着手里佩剑的剑鞘。
  “你要交代,我当然能给。”谢自雪说,“但得等雨停。”
  “哈!?”
  “等我的弟子都回来,我就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当时要假死脱身,演一场假戏入雷渊。”谢自雪偏了偏头,瞥了他一眼,“但你还得等等,因为他还没回来。”
  “你说什么鬼话——”
  司慎听得生气,还要再说时,谢自雪把他的话堵了回去:“那就交给你们了,对司山主动手也没关系,别让他动江恣。”
  谢自雪转身,伞也不打地走入雨幕。
  “喂!”司慎气疯了,“谢自雪!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慎大喊大叫,但什么也没叫回来。
  谢自雪消失在雨中。
  第63章 复生
  大雨下了三天。
  放着江恣的屋舍里, 人也来来往往了三天。赵观停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根草,怀里抱着一柄剑, 守了三天。
  萧问眉也一直没走,她在屋子里的那张罗汉椅上坐了三天。
  沈如春拉了个蒲团, 坐在江恣床前, 也这样岿然不动地呆了三天。
  今日便是第三天。
  几日里, 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小。
  远处雷渊渊底,下卫停吟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他喘气都喘不上来了。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处墙边后,他扶着凹凸不平的石面, 沉沉跪了下去。
  他抓着自己的心口,破风箱似的嘶喝地连连吸气。
  视野里发黑,卫停吟头靠着墙, 歇了一会儿, 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血, 拿起手边掉落的剑, 把它插进地里, 扶着它艰难地站起身。
  他又继续往前走,身形摇晃。
  血雨不停,模糊了本就发黑又摇晃的视线。卫停吟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好像出了问题,每一口吸起来的气都痛。
  渐渐地,耳边起了些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听见了江恣, 听见他在惨叫,听见他在哭。有时候是哽咽抽泣,有时候是嘶声嚎啕。
  声音在两天前开始若隐若现地响起, 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卫停吟已经明白了,那是江恣从这一路走来时留下的痕迹。
  这是他的三年。
  卫停吟听着他的惨叫,听着他的哭叫,想着几日前他在上清山舍院门口坐到让雪白了头,心头上一阵突突地震。
  血雨淋湿了发,视野里都变得猩红。似乎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又听见江恣在耳边撕心裂肺地问他是不是假的。
  那声音再次从撕心裂肺变得泣不成声,最后哀求他睁开眼,求他别丢下他。
  耳边突然响起野兽的嘶吼。卫停吟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早已麻木无神又不堪重负的眼睛。
  面前突然杀出一只渊兽。
  那渊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嘶吼。
  卫停吟拿起见神,一剑劈了下去。
  一剑被渊兽挡住,它又发出一声嘶吼,甩开他的剑,一掌挥向卫停吟。
  一掌正中心口,卫停吟没能躲开,被打飞了出去。他背撞上凸起的石墙,后背上的伤立时被撞得又留了血。
  他张开嘴,惨叫却哑在嗓子眼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面朝地,碰地倒在地上,手一松,剑落到不远处。
  卫停吟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视野里又黑得重了些,卫停吟听见江恣在他耳边哭。
  别哭了……
  别哭了,是我混蛋……
  他心里沙哑地念着,身下的大地震颤不停。渊兽向他步步逼近的脚步声像蒙了层窗纸似的发闷,卫停吟耳边嗡鸣阵阵。
  身上痛得像浑身骨头都断了,哪里都昏昏沉沉的。他听着雨声和哭声,很想就这么闭上眼睛干脆利落地死去。
  实在太痛了,痛得他忍不住想,死去这世界就彻底毁了吧,到时候他能回到自己那边去。
  吃些处罚,赔一些钱,最多跟那狗日的穿书局起个冲突,打个三五年的官司,还能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毁灭的这个世界会让他做几年噩梦,这里的这几个人,会让他魂牵梦绕几年……
  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