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站了起来,却没听话地往屋里去。他转身,握着那柄见神剑,向院外走了过去。
  看他要走,沈如春一惊:“师兄!”
  “站住!”
  易忘天大喝出声。
  卫停吟停住脚步。
  易忘天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他,杀气腾腾。
  “你要去哪儿,”易忘天说,“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想去哪儿!?”
  赵观停跑出了门来,他也想拉住卫停吟。
  可一听这么一盆脏水泼到他师兄头上,赵观停不乐意了:“什么罪魁祸首!?易宗主你——”
  “闭嘴!”易忘天怒目瞪他,“莫再说什么我颠倒黑白,这次可是天道所说的!”
  他指着卫停吟,“是你们谢掌门亲口说的!天道说,这人是外来的!”
  “若那些什么话本子的烂话是真的,这外来的就是知道最多的……可他瞒了这么多年,当年更是在江恣飞升的时候一剑自刎,让天下变成这般糟烂模样!!”
  “若这真是个只有个开头的话本,那天下如今的这般模样,就是这个外来的一手操控成这样的!谢自雪,这是你门下真正的祸根子!你还想让他跑了,做第二个江恣不成!?”
  赵观停被易忘天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几次三番从嗓子眼里发出气音,急得很想说些什么来给卫停吟辩驳,但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急得直跳脚,回头求助地看谢自雪:“师尊!”
  你快说点儿什么——赵观停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谢自雪皱着眉,走出门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卫停吟笑了一声。
  “我一手操控,”他笑着抬头,脸上笑容讽刺至极,“我若有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今天就拉住他了。”
  易忘天不屑地嗤笑一声,张嘴要出言讽刺时,卫停吟继续说:“别在我跟前犯贱了,行吗。”
  易忘天到了嘴边的话生止住了。
  他们仙修也忌讳口业,就算易忘天这样行事不端不正的,也不会说太过粗暴无礼的字眼。
  卫停吟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留情,可也没说过这么刺人的。
  易忘天张着嘴,愣是傻在原地了。
  卫停吟目光冷冷,看得易忘天心里突然很没底。
  “你到底还要当多久小孩,”卫停吟道,“师尊在的时候,你给师尊找不痛快;师尊走了,你就去找萧问眉不痛快,去找江恣不痛快。”
  “人人念着无生宗不容易,你不容易,都不多说你什么。你便真以为仙修界众人都有愧于你,于是到处闹到处骂,一个不如意便登门拜访,在外人家里吆五喝六。”
  “邱愁当年杀了你无生宗满宗的人,也早就把你杀了。”卫停吟道,“你早死在那天了,你永远是那个幸存的无生宗小弟子,你从来就没有从那天走出来过。”
  “那之后你就只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受过罪,魔修都欠你的,仙修界也欠你的。没受过跟你一样的罪的人都该让着你,人人都该多看看你,看你是个多坚强的人啊,被屠过门的山门你都扛了起来,为了不走你的前路,所有人都该听你的,按你说的做。”
  “你闹够了没有,易宗主。”卫停吟说,“处处给人添堵,看见别人对你说不出话,你就感觉到自己有权有势了,被屠门时的无能为力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就爽得要升天了——哪怕这些人是仙修,根本不是魔修,甚至在被屠门时还帮过你,可那也拦不住你心里爽得热血澎湃,比去除魔卫道都舒服,是不是?”
  易忘天脸色一青,又腾地红了一整张脸:“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别再跟个小孩一样胡闹了。”卫停吟说,“我的确是外来的,这话本也的确只写了个开头,可你们并不是得我推着才会往前走。他没把话本写下去,可你的人生停下来过吗?”
  “我根本就操控不了什么。师尊不欠你的,萧问眉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江恣也不欠你的。”
  “给我滚开。”
  卫停吟道,“你也死过师弟吧,易忘天。”
  “……”
  易忘天再说不出话了。
  卫停吟抬脚离开,绕过了他,走向院门,出了院子。
  易忘天没有再拦他。
  他脸色难看地望着卫停吟离开,又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来。
  见谢自雪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任由着卫停吟离开,易忘天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徒弟,说话真是厉害。”
  “啊,多谢,”谢自雪淡然看他,“我也一直很喜欢他的口才。”
  “……”
  “方才那番话,的确精彩,也说得很好。”谢自雪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易宗主。我这徒弟,竟然帮我把心中烦忧说了个干净,我听得真是舒服。”
  易忘天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牙被气得咬得咯咯响。
  “可是谢掌门,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关系吗?”柳如意道,“卫停吟毕竟真是外世人。”
  “没关系。”
  谢自雪回过身,望向床榻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死人,叹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谢自雪说,“我的徒弟,我知道的。”
  第56章 回溯(作话必看)
  已过子时, 夜风习习,空中没一点儿亮光。
  卫停吟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乱晃,脑子里像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空地上的风大, 他却没什么感觉。江恣跳崖时的样子在他眼前一遍一遍地回放,那时的风更大, 刮得人脸疼。
  江恣死了, 但景无词又说他没死。
  卫停吟刚才坐在门槛上, 已经把她和谢自雪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这些事,卫停吟很努力地想要去想一想。可他每次一想, 江恣跳崖时的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就浮上心头。
  于是卫停吟再也没法深想下去。
  江恣笑得心满意足。
  最后的最后,江恣朝他笑得心满意足。
  脑中一片空白地闷痛很久,卫停吟忽然明白过来了一些。
  他想, 江恣是恨他的。虽然他喜欢他, 打他回来以后, 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护在左右, 什么事儿都由着他, 跟着他,最听他的话,可江恣其实是恨他的。
  他恨他从崖上一剑自刎,恨他当时在自己面前笑着一剑把自己送进深渊地狱,恨他只留给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谜题,恨他让他每次对此事不解而思考时, 都会无数次地想起那时他痛快的笑意,想起他决绝的诀别。
  而为何诀别,他连一点儿蛛丝马迹与遗留的书信都没有。
  江恣恨他, 所以让卫停吟也站在当年他的位子上,让他好好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让他看看,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是什么滋味儿。
  他也让他感受感受,人抓住了,却只能看着这人再没声息地永远闭上眼,是个什么滋味儿。
  江恣恨他。
  他恨他沉默的两百年,恨他没骗到最后,恨他最后的诀别。
  脚步摇晃间,卫停吟抬起头。
  他胡思乱想地乱走,一抬头,面前竟有一棵大树。树影婆娑,枝叶随风晃,在夜里发出沙沙响声。
  抬头望了片刻,卫停吟转过头。一转头,他看见一间屋门大开的屋舍。
  卫停吟怔了怔,四处打量一番,才发现这是间舍院,并且是白日里江恣还待过的屋舍。
  竟然不知不觉走回到这边来了。
  卫停吟神色微怔。他转过身,面向屋舍。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江恣,看见他又孤零零地坐在屋前廊下。
  夜风习习。
  眼前的消瘦幻影被风吹散。
  卫停吟前发微晃。他望着空荡的廊下,心中哑然。
  他抬起脚,鬼使神差地往屋子里走。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烛火都没有点。站在漆黑一片的屋舍门口,卫停吟沉默了很久。
  身前身后,一片死寂,空有夜风。
  卫停吟侧了侧头,看见门旁柜上,自己不久前端来的一碗冰酥酪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
  白洁的一碗冰酥酪在漆黑的屋子里格格不入。
  卫停吟还放了些桂花蜜在上头。
  怔愣地望了它片刻,卫停吟进了屋子,往那柜前走过去。
  站到柜前,他低头看着这碗冰酥酪,想起那年的盛夏时节。
  那年夏天,舍院外头的大树又长得郁郁葱葱,正阳当空下蝉鸣声不断。已经长开长大成了青年的江恣练完剑,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的舍院里,气喘吁吁地趴在桌案上,就拉长声音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那时候他境界还不高,不懂避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夏天里热得叫苦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