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向卫停吟冲过去,那张血盆大口又张开,从漆黑的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
  那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只手。
  他们向他伸出来,胡乱抓着,像是要把他拽进很深很深、深不见底、爬不上来的地方。
  有什么在耳边喃喃自语。
  它们念着诅咒的话语,唱着鲜血白骨的摇篮小曲,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要他回家。
  江恣置若罔闻,他看见那一片碎肉里,还有一只没被嚼碎的手。
  手上已经沾满鲜血。
  江恣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执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执念占据了一切。
  他冲过去,伸出手——
  他用力抓住了那只手。
  一口气突然堵在心口,喘不上来。
  江恣猛地睁开眼。
  他腾地半坐起来,张开嘴,猛烈地喘了几口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又一次,他从梦魇中惊醒了。
  等缓过神来,视野清明了一些,梦魇的麻木感消散了去,江恣后知后觉地愣了下神,感觉到自己手上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眼。
  卫停吟半个身子倒在床上,一手被他抓着一手扣着床板,身子歪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赵观停站在床脚边上,同样一脸懵逼。
  赵观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干嘛呢?”
  卫停吟一看就是被他突然拽住,扯到床上来的。
  江恣讪讪松开卫停吟的手,张嘴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咳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好像要生把肺都咳出来。等松开手,手心里就躺着一滩咳出来的血。
  卫停吟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给他擦净了手。
  江恣还咳嗽着。
  卫停吟边擦边训他:“不舒服也不知道说,哑巴吗你。”
  “就是啊,我跟师兄一早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你还出了一身的汗……怎么咳血了?你身子真不好啊?”
  赵观停眼中闪过一丝忧心,但又眯了眯眼,有几股厌恶压了过去,“你真的假的,别是蒙我和师兄吧?你这抬抬手随随便便就弄死……”
  他话没说完,江恣突然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鲜血淋漓,飞溅在床上盖着的绒被上。江恣偏过身,手抓着床板,突然呕血呕个不停。一团团鲜血从他嘴里呕到地上,一滩滩黑血洇湿地面。
  赵观停脸一白,吓得往后一蹦,再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惊得俯身过去,边安抚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下帮他顺着气。
  江恣又呕又咳,半晌才好。
  他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脑袋陷在软枕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身子不好你说话啊,”卫停吟还是忍不住皱着眉训他,“硬撑着硬撑着,就把自己撑成这样了?真是……我又不会强逼着你赶紧把结界做完,你既然撑不住,那就该歇着就歇着呗。”
  赵观停表情复杂:“不是,你是真的身子不好?不是跟我装的?”
  卫停吟又心烦地看他:“他跟你装什么?”
  “那这些年他拆天拆地的,没看出来哪儿气血虚。人是瘦了没错,但身子骨看起来壮得很啊,一脚能把山门踢了。”赵观停叹气,“骂人也不带喘气儿的,谁能想到会吐血啊。”
  卫停吟哑口无言。
  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儿太多,混账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连一眼看过去就是病入膏肓的这个模样,都不受人信任。
  卫停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口气。
  “他是身子不行了,没听说话都不大声了吗。”
  卫停吟对赵观停说完,又看向江恣,“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酒楼里留到你病好吧。没事,时间还有的是,等你好了,之后的路我背着你走,现在安心养病,你这样我们也走不了。”
  语毕,他再次把眼神投向赵观停,“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药铺,给他抓把药来,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我再叫楼下小二拿一壶热水上来,你给他倒了喝了,喝点儿热水总是好的。”
  赵观停点头应下:“哦,行。”
  “你先跟我出来。”
  赵观停应下声后就要回头抓把椅子来坐下。只是椅子还没抓过来,人就被卫停吟一把拎走,抓了出去。
  赵观停呜嗷两声,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被拎出去了。
  走出门之前,卫停吟回头看了眼。
  江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低眸望着他往外走。
  那只眼睛里神色复杂。
  卫停吟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于是又收回目光,往外走去了。
  *
  过了片刻,赵观停回来了。
  不知卫停吟和他说了什么,再次推门回来的赵观停神色有了些许变化,脸色还有些发沉发黑。
  不忍不甘不解和怨恨悲哀憎恶忧愁,许多太过极端的情绪都在他脸上浮现。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单纯地对他嫌恶颇多。
  真是很矛盾的一张脸。
  赵观停顶着这样一张很矛盾的脸,走了过来。
  走到江恣床边,他低下头。
  他看着江恣,江恣看着他。
  赵观停叹了口气,拉过一旁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前倾着身,手搁在扶手上,托腮望着江恣:“师兄出门去找药铺了,楼下小二烧水去了,一会儿就把热水送上来。”
  江恣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没再说什么,赵观停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江恣咳嗽了两声。
  赵观停还是在盯着他。
  被盯得烦了,江恣拉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赵观停。
  可赵观停的视线还是针扎一样落在他背上,扎得江恣浑身难受。
  两相无言,沉默很久。
  赵观停忽然说:“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很平静的一句话,却越平静越显尖锐。
  江恣整个人抖了一下。
  “实话说,我这几年里,都不太明白你。”赵观停说,“你知道吗,我下上清山前,坐在舍院废墟前发了很久的呆。”
  “你下手真狠啊,一间屋子都没留,连长在门口的老树都拦腰砍断了。”
  “我那时候就想,你怎么这么心狠呢,那里好歹是教你养你这么多年的地方。怎么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心狠的人啊。”
  “小时候,我的确有点儿讨厌你。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你其实一身正气。照师兄的话说,正得都有点儿发邪了,你身上的血灵根代表不了什么。”
  “你这人啊,有点冲动,又爱较真,还总逞强……但从来不做恶事,甚至比我们谁都嫉恶如仇。”
  “可现在,怎么就这样了。”赵观停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当初你下雷渊,是我们所有人对你见死不救。”
  “我的确对不住你。这几年里我脑子一直很乱,一会儿觉得或许我们活该,一会儿觉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真的也忍不住怨你,把这一切变成这样。”
  “可到底我还是你师兄,终究是心疼你多一些。”
  “……雷渊的事,我去找人说一说。”赵观停说,“会有办法的。”
  江恣没吭声。
  赵观停坐在床边,眉眼复杂地望着他。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门忽然被人笃笃敲响。
  “客官——”小二在门口拉着嗓子吆喝,“客官,您要的热水来嘞!”
  “这就来!”
  赵观停应了声,一摁膝盖,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师兄。”
  刚往前走了没两步,江恣沙哑地叫了他一声。
  赵观停停住脚步,回过头。
  床上那人翻过身,坐了起来。那张青白的脸毫无血色,两眼都凹下去了些,乍一眼看过去,全然是个死人尸骨。
  江恣咳嗽了两声,眼睛凄然地望着他。
  “你也怀念从前吗。”
  赵观停怔了怔:“那不是自然的吗?从前我们上清山,不是十分兄友弟恭的吗?”
  江恣突然笑了。
  他笑声都哑得要溢血一样,笑得几乎两肩发颤。
  笑了半晌,他张了张嘴,问了赵观停一句话。
  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沙哑缓慢,像被掐着脖子一样,吐出了一句话。
  窗外风吹黄沙,万物萧条。
  赵观停慢慢缩起瞳孔。
  待话语落下,空气中只留窗外萧瑟风声。
  赵观停瞪着江恣,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可江恣还是用那凄然的神色望着他。无动于衷,满目荒凉。
  “……你说什么呢?”
  赵观停难以置信。
  江恣毫不意外,他朝赵观停抽搐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难看的笑。
  “没什么,”他说,“你当我说了疯话吧。”
  *
  待时候到了晌午,卫停吟才从外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