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灾星,只有我老汉儿说我是他们家勒大恩人。
  “就是好人不长命,生了个富贵病,没钱搞,走咯。
  “你都不晓得,他走之前要挟我,说我要是寻死,他变成灰都不来认我,又说如果我活不到一百岁,他就死咯眼睛都不得闭上,凶狠狠勒。”
  李大娘再次看向甘歆,这会儿嘴唇才开始颤抖,双眼里又蓄起了泪水,“女娃娃,要搬迁,我晓得是好事情,是好日子,可我放不下我老汉儿,之前求了好久,他们才帮忙把他葬在村边边山头下,那个地方说不定一炸一铲,他就没咯,我放不下心我老汉儿……
  “老太婆求求你,给我老汉儿迁个坟,换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让他躺倒。我拿不拿房子,拿不拿钱,都没得事。你就让我,最后再为我老汉儿做件事,行不行得?”
  如枯枝般的手握上了甘歆的手臂,这个老人带着岁月和记忆一起乞求她,甘歆眼睛一眨,一滴泪从她的下眼睑滚落,掉入了在桌上的那滩水里。
  连嗓子都遏制不住胸腔里涌起来的酸意了,眼泪止不住往外冒,甘歆说不出话,只无声点头。
  李大娘拿起桌上的纸巾,往甘歆脸上擦,老人家手脚没轻重,擦在脸上特别大力,她好像只想不让甘歆再掉泪,“不哭咯,你哭啥子嘛,好漂亮的女娃儿,哭得不好看咯。”
  甘歆努力控制住眼泪,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大娘,迁坟归迁坟,房子和钱还是要拿的,留着防身也好。”
  “防啥子哟,我还防啥子嘛,”李大娘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有个地方住就行咯,安安静静活,尽量久一点儿,让我老汉儿放心,死咯也好,好去见我老汉儿咯。”
  甘歆握住了李大娘的手,“大娘,大爷也会让你拿着,你活得顺心开心,大爷也会开心的,老李家都希望这样。”
  “真勒迈?”李大娘嘴又瘪了起来,“老爹老娘,大哥,都不会怪我迈?拐走他们幺儿?”
  甘歆摇了摇头,“他们只会谢谢你陪着他。”
  “哎,哎!”李大娘的泪好像决了堤,手上的粗木棍也不再去握了,另一只手也从甘歆手里抽了出来,掩面哭泣,像一个终于得到谅解的孩子。
  甘歆环顾了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都干净,平日里李大娘的洒扫肯定少不了,这里装了老李家人的一辈子,最后还有媳妇给他们看家、为他们争取,谁说老李家没福气呢?
  李大娘似乎哭够了,呼吸了好几口,才缓过劲来,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老汉儿,你总说你小,给我养老送终,你咋走勒比我都早……”
  外面下起了雨,打在地上,也打进了屋子里两个女人的心里。
  地面颜色逐渐变深,她们的心脏同时潮湿了起来。
  甘歆早上给自己筑起的高墙瞬间坍塌,她现在特别想见齐灏。
  她终于承认,自己的心早已从边缘、从角落,慢慢被他占据,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少到只要自己打个喷嚏,就可以摆脱,所以她放任、她有恃无恐,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是主动接纳着他的侵蚀……如今再看,他已非同小可、不可磨灭。
  和意外比起来,一切理由都太渺小了。
  甘歆本能地抗拒代入意外来临,只要稍稍往那处偏想,她的心脏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岁月不应该是蹉跎感情的阻碍,而是打磨它的利金石。
  可若岁月是债,那便高筑债台吧。
  她拿过手机,正想给齐灏打电话,却看到李大娘揣着个篮子、撑了把伞往外走,甘歆一着急,把手机放在了桌上也跟着往外跑。
  “大娘!下雨了,去哪儿啊?!”
  “找我老汉儿,把迁坟的喜事跟他说说,”李大娘回头,往外挥了挥手,“女娃娃,你回去,不要淋湿咯。”
  第47章
  劝了一路,李大娘犟了一路,老太太看着瘦弱,劲儿大得很,甘歆几乎都要被她拖着走,到后头索性不拦了,换她搀着李大娘,人还一个劲地把她往后推,嘴里喊着回去回去。
  雨下大了,村里的水泥地颜色变深了,随着路边的杂草变多,她们走进了泥地里,仅凭地上的砖块,一步步向小径深处走去。
  “就叫你回去回去,跟着我老太婆做啥子哦,”李大娘说着话,把甘歆拿的伞柄往她那倾斜一点,“这条路我闭到眼睛都能走,你凑啥子热闹迈。”
  甘歆揽过她,又把伞推过去了些,“下雨,地上滑。”
  “下雪我老太婆都没摔过,有我老汉儿看着勒。”
  她搀着这个老人,却被老人的力气带着往前走,老人走得急切,她穿的胶鞋上已经都是泥印子了,就连后脚裤管都沾上了些,可老人却顾不上,就知道往前走,好像她的老汉真的就在前方。
  可能是老人的习惯,李大娘边走,嘴里还会叨叨咕咕的,左喊一声老汉儿,右喊一声大哥,她说我来咯,我来给你们带好消息咯……甘歆的鼻子酸了又酸,手里紧了又紧。
  李大娘好像注意到了甘歆的哽咽,她反手抓住了甘歆的手,对着她展了个没牙的笑,眼睛都快埋进眼皮里了,脸的轮廓上都是褶子,“我这是报喜,女娃儿你莫哭,要搬家咯,要跟他们说一声噻,让他们收拾收拾东西,别到时候手忙脚乱勒。”
  到山脚的时候,雨小了下来,渐渐停了,意外地,这里没有坟包,只是平地上竖着两块墓碑,大娘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碗和几个面窝窝,每个墓碑前都放了三个面窝窝,多出来的一个她好像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放,掰了一半一边一个。
  “他们兄弟感情好,要是给了这个多,那个少,少勒那个肯定要跳起来,烦球。”
  甘歆站在一边没多话,就看李大娘又拿出了抹布,在墓碑上挨个擦过去,擦大哥的墓碑时小心翼翼,擦到她老汉的,就随意一些,还会特意去抠抠字里的灰。
  “我老汉儿爱干净,”似乎感觉到了甘歆的目光,李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就喜欢我给他擦脸,但说啥子都不让我给他洗脚,我啷个不晓得他是舍不得。”
  “大娘……”甘歆问道,“怎么就两块碑?”
  李大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村子里说不吉利,不让土葬,一把火烧咯,下头就一边一个瓷缸子,没多少东西,”她眼睛又迷了起来,“要说不
  吉利,那也是我不吉利,跟他们有啥子关系。”
  “跟您也没关系的。”
  甘歆站到了李大娘边,她拉过了甘歆的手,就对着她老汉的碑说话。
  “老汉儿,你看准咯,就这个女娃娃,肯帮你们搬新家,你要记得人家勒好,在上头保佑她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晓不晓得。
  “这个女娃娃,和你说咯一样勒话,说我不是灾星,说有我是你们老李家勒福气,老汉儿,我总以为你这么说是哄我勒,没想到是真勒。
  “今天来找你,是过来跟你汇报……北泽村要拆咯,我们要搬去新勒地方过好日子咯,你趁还在这,周围多看看,多走走,等到咯日子,我就把你和大哥一起带走咯。
  “老爹老娘和老人家们都在山上,外头闹,我就不带走咯,你莫要怪我噻。”
  李大娘蹲到了墓碑前,用她枯枝般的手,抚上了墓碑,声音也柔了下来,“老汉儿,你在那头好不好嘛,每年给你烧勒钱,收到没得,不要省,也不要攒,我有补助,饭村子里有人送,他们现在良心好咯,怕我归怕我,饭还是送勒。”
  甘歆实在有些看不得这场面,背过了身去用手背捂了捂鼻子,试图把心口的这股酸劲儿强压下来。
  “老汉儿……”李大娘的声音在后头,带着些春雨的水汽,缓缓传来,“咱打个商量,一百岁,太久咯,八十行不行迈,我也过厌咯。
  “我都快想不起来你长啥子样咯,你就让让我嘛,忘记你样子咯咋找你嘛。”
  李大娘的声音突然剧烈了起来,哭腔肆意,好像要把云里的雨都倒出来似的,“老汉儿,我想你咯,你想不想我噻,你想我勒话,就带走我嘛……”
  甘歆再也抑制不住,咬住手背,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压着不出声,只有抽泣的几下才有些明显。
  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只好拿袖子来回擦一擦,李大娘此时好像终于将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把面窝窝放到了地上,碗又揣回了篮子里,往甘歆这里走过来,见她在哭,就对她招招手。
  甘歆弯下了腰,大娘举起手,粗糙的指腹触到了她的脸颊,慢慢替她拭去泪痕,还和哄小孩儿一样安慰她,“不哭咯乖乖。”
  看着大娘的神情,已然不见初见时的抗拒暴躁,最外层被生活磋磨烘烤的外壳已然变得酥脆,又在雨里慢慢消融,最后才露出柔软香甜的内心来。
  到底雨天路滑,在泥路转水泥路的途中,大娘还是滑了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身上都弄脏了,甘歆怎么搀都搀不起来,大娘就让她回村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