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然而再是愤怒,眼看着江书鸿一声轻笑,把手中的酒杯放下,萧景明也再说不出坚持赐死她的话。
  江书祺的威胁分量太重。
  原本他在北疆军队耕耘数年,已是萧景明的心头大患,这几个月更是有了独断军务的权力,萧景明不敢低估他对军队的掌握。
  何况一旦大军南下至京城,北疆的防线便空了。若北狄未察觉便罢了,一旦察觉,趁虚而入,大晟的国土都可能动摇。
  萧景明赌不起。
  一介弱女子的性命,只要还在他的江山范围内,以他一国之君的手段,何愁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掉?
  萧景明心下已有了计较,面上却不愿让步:“一个叛国逆贼的话,凭什么取信于朕?”
  “朕若真放走了他家人,他岂不是再无后顾之忧?到时他只需撕毁约定,便可心无挂碍地进军京城,当朕是傻子不成?”
  那传信之人却也算胆大从容,面对龙颜大怒,仍不卑不亢应道:“将军知您有此顾虑,因此叫末将转告,这是相互威胁的平衡。”
  “若您不动江家人,将军出兵便也名不正言不顺,是谋逆造反之举,有悖民心,难以成事;然而若江家满门忠烈却无故被发落,江家女儿在宫中未犯大错却被要了性命,无贤无德的变成了皇上您,我们将军以孝悌之情举事,诛不仁不义之君,便成了师出有名。”
  “是以将军并非威胁您,只是江家人的性命是砝码,看您愿放在天平哪一端罢了。”
  这还不算威胁?萧景明一声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事情是这么个道理。
  杀忠良是昏君,救血亲是义举,史笔如铁,端看他选哪块砧板。这是阳谋。
  心头难免有些憋屈:江书鸿的大逆不道之事,是在她与自己交换灵魂的时候做出来的,这等鬼神之事,他却无法告诉任何人知晓。因此明面上,她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江书鸿已甘愿赴死,自然不惧更多人知道;萧景明却舍不得自己这条天子之命,只好处处藏着掖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书鸿在此处占到了便宜。
  再是憋闷不满,也只能暂退一步。萧景明犹不放心:“即使如此,究竟要朕把江家人放到哪里去?日后他们要如何过活?若是自己遭遇不测,难道也要归在朕头上?”
  他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这其中繁琐事项,还需细细商议,不如将军来亲自与朕详谈,”萧景明轻蔑地看了那传信之人一眼,“你还不够格。”
  只要能让江书祺与他的军队分开,就多了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然而他能想到,别人怎么会想不到?
  “他不够格,那我呢?”江书鸿缓缓起身,双臂环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萧景明,“家兄向来很愿意听我的话呢,又事关我性命,想必愿意以我为准吧?”
  传信那人反应也快:“那是自然,娘子可代将军做一切决定。”
  “皇上,”两人直面相对,萧景明身后有一众宫人仆从,外头还跟着许多侍卫;江书鸿身后空无一人,气势却不比他弱上分毫,“你我谈谈?”
  眼前的女子眼底映着烛火,亮得让人心惊。分明好像还是进宫时的模样,眸子里却再没有对他的半分敬畏。
  也罢,也罢。萧景明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古有胯下之辱、卧薪尝胆,自己忍这一时算什么?他迟早要取了他们的性命,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江书鸿的条件很简单:她与江家上下一并前往北疆,由皇帝派人护送,路上出现什么差错一应由他负责。待到了江书祺的地盘,便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萧景明自然不肯答应。放任一家人在江书祺的地盘团聚,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如今师出无名,焉知过段时日又要如何呢?
  “不可,”他不假思索就回绝,“朕可以留你们性命,却不能就此让你们团聚。”
  眼下他需要的是时间,要拖足够久,去瓦解江书祺在北疆的势力。江书祺心系家人安危,才如此投鼠忌器,江家人不能放在他的地盘。
  萧景明的顾虑在江书鸿的预料之内,于是她佯作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愿与家人同去东海三镇,在萧应婳的辖地生活。
  当然,前提是萧应婳也要留在那里,继续执行她那道圣旨。与迫在眉睫的江书祺威胁相比起来,亲生女儿掌一些权柄,也就不算太难接受了。
  这是折中的方案。
  萧应婳对双方来说,都不算十足的盟友:她与江书鸿是挚友,也许愿意保她性命,却又与萧景明是父女,留着相同的血脉,即使在前些日子叛逆不懂事,也不至于帮外姓人染指他们萧家的江山。
  至少萧景明是这样觉得的。
  况且萧应婳在东南根基尚浅,不如北疆全在江书祺掌控,即使生出二心,也需要些时日,足够他拿下北疆,先解这最大忧患了。
  看出江书鸿已是很不情愿的让步,这个结果对自己来说也还算能接受,萧景明终于点头应允。
  “那便请皇上为我与家人备马车吧,”既然已达成合议,江书鸿自然不愿多留,“今日我们就要启程。”
  萧景明已忍了许多,也不至于在细枝末节上再做纠结,只绷着脸叫严禄平去安排了。
  尽管极力抑制,如此熟悉他的江书鸿还是从他短短几个字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于是心头的畅快四溢开来,如同幼时吃下一块梅子蜜饯,甜味一丝丝在唇齿间蔓延。
  江书鸿于是难得地把之后的事抛之脑后,暂且不去做更详细的安排布置,只醉心享受这一刻的滋味。
  这一刻风的痕迹如此清晰,明明坐在马车里头,她却能听到风带来的御膳房的气味、宫女们窃窃私语时的声响。
  她知道自己在渐次经过哪些地方,每一处建筑她都曾用步辇或脚步丈量过。
  马车终于碾过神武门的金砖,江书鸿这才发觉,原来自由是有声音的。
  即使在入宫前待字闺中的日子,没有宫中那么多的规矩和约束,她也从未有过这样浑身上下似有绳子在松绑的感受。
  萧景明以为去往东南是两人的各退一步,殊不知萧应婳那里本就是她最想去的地方。在那处独属于她们两人的地界,她们有太多事情可做。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江书鸿拉开帘子,回首望去,一片皇宫独有的金顶红墙。这是她第一次从这样的视角去看皇宫,自永熙三年进宫起,她从未踏出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
  如今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她轻轻在心里说:“再会,皇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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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南下
  ◎这里的一切都与京城大不相同◎
  江书鸿与江母江父汇合时,二老已精神有些恍惚了。
  先前接到圣旨,令江父停职待参,江府上下不得擅出,外头转眼就围满了羽林卫,阵仗那样吓人。
  府中独女江书鸿,听闻已被禁足,后头还传言被褫夺位份打入冷宫;独子江书祺,被勒令即刻卸职返京,北疆兵符印信缴还兵部。
  江家贵妃有孕、父文子武,正是烈火烹油之际,一朝之间竟忽喇喇似大厦倾。
  江父江远亭年事已高,已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听到圣旨惊恐与焦心太过,又因心脏一向不好,竟当场便晕了过去。
  反倒是平日里总哭哭啼啼的江母唐氏,竟显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气势来,指挥着下人把老爷抬进去,又向前来宣旨的太监告了罪,自己代江府接了旨。
  而后塞了厚厚的荷包过去,面上也十分尊敬:“公公劳驾,虽说我们府上众人不能出去,可皇上也没说不能叫人进来不是?”
  “求公公行个方便,给叫个大夫来,我们老爷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若是、若是就这么去了……”说着帕子就抹上了眼角,十分熟练,“这一府老小可该如何是好啊!”
  来宣旨的太监其实也揣摩不清圣意,想不明白皇上何以突然发落了一向得宠的瑶贵妃,连母家也不放过。
  前些日子贵妃也被禁足过几个月,还不是失了孩子也照样复宠了?
  他想,皇上对贵妃娘娘是有几分情意的,焉知她会不会又起复呢?到时若是娘娘得势,父亲却已出事,谁担当得起?
  因此一阵思忖,那太监还是接了荷包,应下这桩差事。
  唐湘灵接了旨,令下人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不过是一时起落,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冷静的架势镇住了人心惶惶的江府,又亲自候到大夫过来。
  "此乃情志过激引发的气厥。江老爷素有肝郁气滞、心脉瘀阻之症,今骤闻噩耗,致肝阳暴亢,气血逆乱。”那大夫急刺江远亭的人中、合谷醒神,待到他幽幽转醒,又开了些药,“后续需疏肝解郁、活血通络调治,不可懈怠。”
  唐湘灵于是又央了大夫叫药童去跑一次腿:“实在是府中现在不方便,药钱和辛苦钱给双份,请小兄弟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