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紧紧抓着萧景明胸前的衣料,力气大得与她苍白的脸色不相称。严禄平在后头心想,这件衣裳势必会因为发皱而被扔掉了。
  萧景明低头看她,便见她也正泪眼婆娑地抬头盯着自己,满眼都是恐慌与依恋。
  “皇上,我好怕,”她没有自称臣妾,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发颤,“不要丢下我……”
  萧景明没有想到看到的是这一幕。
  他原以为江书鸿刚刚小产,会躺在床上歇息——下人们其实也是这样以为的,因此在江书鸿听到外头的动静,突然起身向外跑去时,宫女们才会反应了一瞬,才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追出来。
  他已准备好如何在慰问她的同时套出些话来,或是干脆直接问罪,打她个措手不及,使她在惊慌中露出破绽。
  没曾想是这样的局面。
  她若无所依地倚在他怀里,像是看不见周围的所有闲杂人等,只满心祈求他的安抚与陪伴。萧景明看着这双熟悉的、水润的、红彤彤的眼睛,心里难免软了几分。
  终究不能让堂堂一国贵妃在下人面前失了体统,他沉声吩咐众人都退下,而后亲自拉扯着江书鸿进了内殿。
  “怎么如此不当心身子?刚小产的人,还不在床上好好歇着……”他带点真心、带点惯例地责怪道。
  江书鸿却恍若未闻,只喃喃着说自己的话:“皇上,我谁都不敢相信,我只能信得过您了……”
  “我可以相信您吗?”
  这话问得僭越,萧景明却没有心思追究。他实在有些好奇:江书鸿的反应与他料想的大为不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温声安慰道:“朕是你的夫君,自然是你最能相信的。”
  连萧景明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的手无意识地抚上江书鸿的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如同儿时生母哄睡梦魇的他。他的动作并不熟练,却很小心,力度很轻很轻。
  江书鸿的情绪也就渐渐平缓下来,她不再抽泣,手从萧景明胸口处放下,转而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终于呢喃着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风一吹就能散了。
  “皇上,这些日子,臣妾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臣妾总是半梦半醒,恍惚觉得自己在说话、做事,却全不由自己的意志。”
  她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屏风,像是在努力回忆和整理自己的记忆,刚刚消散的恐惧与不安重又浮现上来。
  “臣妾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皇上说出惹您生气的话,被您禁足仍不知悔改;看着自己打骂最亲近的那几个宫女,好像忘了承诺过的,要拿她们当家人看待;看着自己怀上了您的孩子却不懂事,不叫她们按着您的安排照顾臣妾,反而非要去操心婳儿那些事,直至折腾掉了这个孩子……”
  “皇上,臣妾好害怕,”江书鸿越是回忆,眼中的惊慌与绝望就越深,“臣妾的身体完全不由自己操控,只能亲眼看着她一样一样毁掉在意的一切。她让您与臣妾有了隔阂,让臣妾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我好害怕,我不怕她毁掉我的一切,只怕她把您推远!”江书鸿攥着萧景明衣袖的手,已用力到发白,说出这句话时,她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您!”
  “轰”的一声,萧景明心里好像听到了一道墙倒塌的声音。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他已做好了和这个昔日的宠妃勾心斗角或是正面开战的打算,却未曾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的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江书鸿虽在他面前总是俏皮的、灵动的、鲜活的,在外人面前却从来都是端庄的、得体的,很配得上他给她的身份地位。
  今日却这样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扑入他怀中,当着整个雍和宫上下的面。
  这些日子他听到了许多江*书鸿从前的小设计,无不是刻意讨他的欢心,叫他不由怀疑,那些仰慕和眷恋,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如今她惊恐得不住战栗,却仍记得从他的目光里找寻安抚,一如那日在敏妃宫中看见那宫女血溅当场。她的潜意识里,总是他最可靠、最叫她安心。
  也许某一次见面是她精心设计的,也许某一些温柔小意的时刻是她伪装出来的,也许有些巧合是假的、有些偶遇是假的、有些桥段是假的。
  可她的眼睛是真的。
  她的眼泪、她指节发白的手、她下意识向他怀里靠,她情急之下说出的这些僭越的话,都是真的。
  这还不够吗?
  萧景明的防备终于土崩瓦解,他把江书鸿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摸她散落的长发。
  她犹在怀中絮絮道:“我以为只是一场梦,没想到竟全是真的。还好,还好,臣妾终于醒过来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孩子没能留住,却把臣妾的魂唤回来了,臣妾竟有些感激和庆幸。”
  “臣妾不敢与任何人说,便是最亲近的宫女,便是父母兄长,臣妾也万不敢言。”
  萧景明能理解她有口难言的心情,因为他同样无法开口对任何人讲出这段日子的遭遇。
  时人深信巫蛊鬼魂一类的存在。前朝户部尚书素来恭谨谦和,忽一日性情陡变,言行狂悖,被怀疑中了邪。派了太医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听他胡乱说些“我不是这里的人”一类的话,最终判定为邪祟入体,被赐鸩酒,尸身焚之以绝后患。
  若真被人得知了这样荒诞的事,即使贵为皇帝,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安危无虞。
  “可臣妾实在需要有一处倾吐,否则那样的绝望感,要把臣妾吞没了。”
  “臣妾只敢对您说,只愿对您说。”
  她圈住萧景明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听到萧景明的心跳声十分明显,比平常要微微快一些。
  她感觉到萧景明从进来到现在,身体的姿态越来越放松和柔软,抚摸她的动作也越来越自然。
  她心道,当然只敢对他说,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他有过同样离奇的遭遇。
  世人也许会当她被鬼附身,萧景明却一定能理解,这世上就是会发生这样无法解释的异象。
  萧景明再开口时,声音果然已十分温和:“别怕,别怕,朕在这里。”
  他不再问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也不再打算去比对她的记忆,不再试探她对这些天的朝堂之事知晓几分。
  这样一个全心爱慕和依恋他的女子,纵使有几分小聪明,也不过是为了多得他一些情爱,这样的小聪明,是无伤大雅的可爱。
  她不会是龙椅之上那个夺他权柄的孽贼。
  皇帝在雍和宫中呆了很久很久,久到六宫上下传遍了贵妃复宠的消息,久到江书鸿已在皇帝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圣驾才离开了雍和宫。
  萧景明哪里也没有去,回到了养心殿。
  帝王的仪仗消失在流萤的视线里,她不急不忙地回到内殿,屏退了宫人:“娘娘精神不好,动静多了反吵着她休息,我与疏雨在这里守着就好。”
  待到人都退下了,她才来到江书鸿床边,附耳轻声道:“娘娘,皇上走远了。”
  江书鸿倏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既不见睡梦中的迷迷蒙蒙,更不留丝毫刚刚的惊恐难安。
  她的神情冷静得出奇。
  “拿纸笔来。”考虑到小产后的身子确实需要休养,江书鸿没有勉强,令流萤挪了案几到床边,伏案提笔。
  这一关是过了,后头还有不少硬仗,需要她打起精神应对。
  雍和宫内殿的蜡烛燃到了三更天,江书鸿的笔一刻未停。
  ……
  第二日的一早,坤宁宫仍空缺着左上首的位置,正是属于皇后一人之下的瑶贵妃江氏。
  贵妃前些日子被禁足,已许久没来请安了;如今又小产,更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然而一道一道的视线,并不因位置空着就停止向那处投去;有意无意的交谈里,也总把话题往她身上引。
  谁还不知道,贵妃怀着皇嗣时触怒了皇上,据说皇上去看过她几次,却愣是没把握住一次机会,使皇上摔门而去时,神情一次比一次冰冷。
  眼看着她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就在众人以为江氏的时代终究要过去时,她却绝处逢生了。
  全因自己的忧思过重、不遵圣意,失去了孩子,一个孕育皇嗣不力的罪名是逃不脱的,加上前些时候屡次惹皇上不快,贵妃的好日子理应走到尽头了。
  不曾想皇上去了一趟雍和宫,出来时不仅解了贵妃的禁足,不久又送去成堆的珍宝与补品。贵妃小产自然不可侍寝,皇上却哪也没去,自己回了养心殿。
  皇后更是交代说,皇上今早叫人专程来跑了一趟,叮嘱她警告后宫众人,不可去叨扰打搅贵妃休养,不可在她面前谈起孩子的事徒增伤怀。
  他说,贵妃正是伤神之际,谁再招惹起她的愁思,以犯上论。
  偏宠和怜惜相较于以往,竟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