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面上忽然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什么黏腻的飞虫爬上了脸,又爬进了眼。
  正当盛夏,有飞虫也在所难免,他摇了摇头,又挥了挥手,将这股不自在挥去。
  但很快,手指有些发麻,宛若细密的针密密麻麻粘在手上,却又不是刺进去那般疼痛,他不解地翻看掌心,并无异样,心头更是疑惑。
  “东家,可是有什么不适?”
  沉喻迟疑摇头:“无事。”
  余光里的秋洄始终安静,他顺着视线抬眼,秋洄正规规矩矩立于一旁,双手交叠在身前,低头眼神始终盯着地面。
  他看她了,秋洄能感觉到义父的视线,同样能感觉到义父也仅仅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关注,亦没有询问。
  优雅的双手僵硬攥紧,她是如此可有可无。
  低着头却悄悄抬眼,目光又一次黏在了义父身上,他在吩咐管事的,此刻是偏了身露出了后颈。
  对兽人来说,颈部是致命的位置,强大的咬合力可以在瞬间夺走敌方的生命,但她从未用过这种方式杀人。
  义父的衣领高,遮住了颈,她忽然很好奇,很想撩开义父的头发和衣领看看那致命的位置是什么样的。
  微微眯眼,她忽然想,若是义父感受到了危险,是不是就能想起她了?
  “下去吧。”
  “是,东家。”
  秋洄立马收回视线,一动不动,恭顺安静。
  沉喻拂了拂袖,起身对秋洄道:“半个时辰后来找我。”
  他转身要往内堂去,却听见身后秋洄叫住了他。
  “义父是在对我说话?”
  那股不自在的黏腻感又出现在了后背,痒痒的,让人难以忽视,他总觉得是有谁在强烈注视着他。
  回头,是秋洄担忧的神情:“义父,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径直又快速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若是不停下好似要直接撞了上来。
  他后退了一步刚要喝止,她却又直直定在了一步外,并无逾矩。
  想来还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摇头,道:“无事,你半个时辰后来找我。”
  “是。”
  转身刚踏出一步,秋洄又问:“义父要去做什么?为什么要小洄半个时辰后再去找您?”
  他回头,拧眉不满:“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垂下了视线,盯着他衣摆上泥渍,问:“义父是要去更衣吗?要不要小洄将脏衣服送给浣衣姑姑?”
  说罢她抬起手向前倾,沉喻有种她要来伺候他换衣的错觉。
  大袖一挥,他冷下脸,沉下声,道:“用你多事?下去。”
  一脚踢开门,尘埃扬起在光下缓缓移动。
  背着剑的沉喻往地上丢了一只大鹿腿,而后大喇喇坐下饮水:“小爷我这宝剑也是打上猎了,真是大材小用。小狐狸,来看看,这个你吃不吃?”
  秋洄身上缠着纱布,狐狸耳朵从纱布中抖出跳动两下,她缓缓爬起,盯着鹿肉又盯着沉喻,不语。
  沉喻撑着脸,又挠挠脸,道:“不会吧?这个也不吃?”
  “你身上好难闻。”
  他挑挑眉,低头闻闻,抱怨道:“还不是为了给你找吃的,这荒郊野岭的,小爷我又是下泥潭又是追兽人的,成天脏兮兮的,又没有成衣店,容易嘛我......”
  秋洄低头,绞了绞被褥。
  她在脑中思索纠结了一番,小心翼翼爬下床走到沉喻身边,拉住他的衣摆,道:“那我给你洗衣服......”
  沉喻眼神一亮,提高了音:“真的?”
  她抿住唇,乖巧点头。
  沉喻大笑了一声,揉揉她的头顶,弄乱了头发又弄乱了纱布:“那我可不客气了。”
  放下剑,外袍一抖落,随手一丢,沾着血又脏兮兮的外衣便落到了秋洄头顶,遮住了她的视线。
  “好好干啊小狐狸,洗干净了我带你出去玩。”
  小小的身体抱着一大团衣裳艰难行走,她回头,沉喻却扑在床上打起了呼。
  檐廊下的光一片明亮一片阴暗,走在底下亦是一会热一会凉。
  秋洄垂着手臂紧紧咬牙,脑中是义父刚刚的神情,她明明是在关心义父,可义父脸上,是嫌弃还是厌恶?
  这两者没有分别,她只知道,义父对她避之不及。
  她只是靠近义父就让他这么避讳,为什么?
  连杞嬷嬷都能夸她,但义父什么都不表示,凭什么?
  要是觉得她泡的茶不好喝,可以问她可以骂她,为什么要当她不存在?
  仰起头,蝉鸣声不绝于耳,令她烦躁。
  刺眼的光芒落入眼中,她瞳孔不断缩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
  义父让她半个时辰后再去找他,可她偏偏要现在就去。
  左右张望,四下无人。
  她悄无声息落在那扇重新修补好的窗前,两指探入缝隙悄悄拉开,许是门窗皆紧闭的缘故,里头有些昏暗。
  有水声,义父这会应当在沐浴,她这个位置看不见,但她不打算离开,她要等到看见义父为止。
  鼻尖微动,她又嗅到了那股很像橘子味的清香,稍稍偏头,有白雾几缕,是义父在熏衣。
  大约不到一刻,她看见了人影。
  义父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进入视线,她压低了身躯,视线紧紧跟随着他的背影。
  长发全都束起来了,但还是有几滴水珠沿着发梢下滑,落到了义父的后颈,又沿着后颈进入衣领。
  她看见了义父的后颈。
  侧身系腰带,很薄,她能看出来义父的身形已经不健壮了,自从被抓进宫中后,他消瘦了很多,最严重之时全身甚至只有一层皮。
  每每思及此处,她总是心疼义父。
  从衣架上取下深色外衣,他低头闻了闻,又抖了抖衣袍,而后披在了身上,又成为了那个拒她于千里之外的义父。
  “你真的会洗衣服啊,你怎么这么能干啊小狐狸......”
  “别不吭声啊,怎么样,认个便宜义父不亏吧?这多好看啊,我给你买......”
  星夜,沉喻坐在树林中最高的树上,身旁是穿着新衣服的她,一起数着点点星光。
  秋洄垂眸。
  丢掉脏衣,或是洗干净,这些事义父曾经都是丢给她做的,她洗好之后义父不会吝啬夸赞,即便她洗不干净,他会揉乱她的头顶,还会捏她的耳朵,甚至,还会让她趴在他背上带她飞高,这些,难道义父都忘了吗?
  人怎会如此善变呢?
  她只想义父再看看她啊,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为什么呢?
  第255章
  敲门声响起,沉喻背对着门,道:“进来。”
  “义父。”
  他转身,秋洄恭敬站在门边,背对着光影,盯着他看。
  “关门。”
  秋洄心有所感,朝外四处扫了几眼而后转身:“义父,外面无人。”
  “好。”
  现下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吩咐:“入夜之后,将这封信送往忠勇将军府,不必逗留,交给他们的管事即可。”
  秋洄并未上前接信,仍是直勾勾盯着他看,眸光跳动。
  他略有不耐:“哪里没听懂吗?”
  “不是......义父,你需要我去做这件事吗?”
  这下是他没听懂了,拧眉思索她话中意,但秋洄走近了一步,又问:“义父,你需要我帮你送信?”
  他没摸索出她的意思,只敷衍道:“是,义父需要你去办这件事。”
  忽然,这丫头眼神一亮,接过了信。
  “记着,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一定要亲自交到将军府管事手上,事成之后向我回话。”
  “小洄明白。”
  她用力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却又顿了步,疑惑:“义父,忠勇将军府?”
  “怎么了?”
  她迟疑:“是......李氏?与您有过婚约的李氏?”
  沉喻不自在地坐下,移开了视线,他没想到秋洄还记得他曾经有过婚约一事,并未否认。
  端起茶杯,他冷冷道:“离开渡鸦才多久,这么快就忘了规矩?你只需要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其余的,别关心,也别问。”
  秋洄没有出声,但他有种错觉,她好像在盯着他看。
  又是那股密密麻麻又不自在的感觉,半日之内他已感受到了两回,难道是秋洄吗?
  顺着喝茶的动作,他故作不经意望了眼秋洄,她正抿着唇盯着地面,倔强又不服。
  那便不是来自她的注视,沉喻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不想关心她这些莫名的情绪。
  “还有事吗?”
  她攥着信,依然低着头:“没有了。”
  “去吧。”
  “是......义父。”
  秋洄缓缓退出,又缓缓关门,在门的缝隙即将闭合的那一瞬,她顿了顿,像是野兽用力注视着猎物,她紧紧盯着沉喻的侧脸,将他这副无情疏离的面貌牢牢拓印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