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摸着绣了一半的月牙,目光复杂而朦胧,她好像摸到了那扇,原本以为不会再打开的门。
  她与母亲并非海乡城当地人,是年幼时逃离了家乡跑来的,至于为何逃离家乡,母女俩从未对外人提起。
  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埋葬在过去亦入了土,既入土,何必再翻出?
  低头瞧着自己的手,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悄悄浮出记忆的水面。
  床板吱吖,简单的木架似乎无法支撑一浪皆一浪的冲击,正不断发出抗议声,抖落木屑。
  越绣赤足躲在床底,默默数着上头的鞭声。
  砰
  碎裂声响起,接着她闻见一股酒香气,然后便是更为凄厉的哭喊。
  鞭子划破空气,每挥一下,心底便颤了一下。
  父亲开骂了,口中言辞粗鄙她不敢听,便捂住了耳,只是捂住了耳也能听见上头鞭声。
  她闭紧了眼,一边数一边紧紧低着头,数着数着便忍不住哭泣。
  泣声引来了父亲的注意,满面通红又狰狞不堪的脸出现在床底,她忍不住惊叫一声,紧接着便拽着手被拖出了床底。
  母亲的病根大概是那时落下的,不论父亲如何责骂指摘,她总挡在自己身前,不让那拳脚落到自己身上。
  那时年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既麻木又不甘。
  是在麻木中不甘,还是在不甘中麻木,她道不清,只知晓木炭烫在身上的滋味很难过。
  衣物和皮肤的焦化,让母亲发了疯。
  她攥着捡起来的木棍,和红了眼的母亲一起捶打那叫做父亲的人。
  后来如何她大概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和母亲两人满手污泥坐在河边,母亲在悲戚,她却在笑。
  即使做下这等事,她也觉轻松,甚至拉着母亲一起到河边清洗。
  水面有磷光,那是点点星辰的倒影,黑暗中,月牙皎洁无瑕,随着水面波动而泄出光影。
  她头一回知晓自由的滋味。
  往事如烟,过去了便过去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就连白玉也不知晓。
  而现在,逐月却要她强行撕开回忆,让白骨呈现在天地之间。
  心底的门关着的是野兽,不能见日。
  继续穿针引线,她淡淡道:“父亲暴戾,我与母亲不喜与父亲生活,是逃走的,离乡那日,天上挂的便是月牙。我瞧见了,也记住了,够了吗?”
  “如此啊......”
  她面色未改,专心绣着独属于她的月牙花。
  琉璃崖内偶而穿堂风,小风拂起发尾,发带被勾起摇晃在逐月眼前,恍惚间逐月似乎瞧见她手下的月牙花越发生动,仿佛真的泄出了月光。
  她的话同样撬动了他的回忆。
  他内心触动,靠近了一分:“我不记得与母亲离开领地时天上挂的是什么,我只记得我们很狼狈。”
  “父亲是虎王,占据一方领地。他对每个孩子都不冷不热,但又喜欢聚集族群。我原以为那是父亲的威严,但是......”
  他停顿了片刻,目光透过地面停在了某处回忆。
  越绣缓了动作,等他继续诉说。
  “母亲在一次捕猎后伤了腿,很难再外出,我本想着,等我再长大些,我便与母亲一同脱离族群。可......”
  他再度停顿,越绣能听出他情绪消沉,不免侧目。
  “那天,白玉的母亲带来了食物,告诉我们是父亲分给我们的,我以为父亲还是很爱我们的,很欢喜,但是白玉来找我时却说我们偷用父亲的食物,转头便去告诉了父亲......”
  他自嘲一笑,又冷冽了几分:“那一天我永远都不会忘。整个丛林都在看我和母亲的笑话,看着我们被父亲驱逐,就连水源也没有饮用的资格。他踩着石头,身躯是那样高大,我明明拼尽了全力,可在他口下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克制的恨声从攥紧的拳头中传递,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和母亲被虎群围攻的场景,每一口利牙都在准备啃咬和撕扯。
  他在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和母亲不断后退,直至被逼出了领地。
  在族群内偷用食物就是在挑战虎王的地位,他还毫无反抗之力,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所以你来了这。”
  他转过头去,见越绣已经咬断了针线,那一朵月牙白花正正绣在他的衣袖上。
  这花的绣法多年来不曾变过,正如他的心多年来也不曾动摇过。
  屈辱和不甘只是被压抑于心,即使他能在山上重新开始,可那不屑又高高在上的目光却时常出现在梦中,让他生了头疾。
  一开始,他还有母亲,母亲的安抚和宽慰能让他暂时忘记过去,可后来,他没有母亲了,也没有人能为他哼曲了。
  母亲的面容和声音渐渐与眼前人重叠,他喃喃:“找一个能容纳我的地方,和你一样。”
  月牙映出他闪动的眸光,那神情仿若一潭平静的湖水,只要一点风便能拂起波澜。
  他眼里有渴望,渴望被包容,被理解,被温暖。
  越绣盯了片刻,透过他的眼神她仿佛看见了她自己的无助和呐喊。
  移开目光,她将衣物递去:“绣好了。”
  “替我换上。”
  手一顿,她垂下视线,点点头。
  逐月生得高大,双臂展开正如一个衣架子,越绣瞧着他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僵着手踌躇一瞬,她替他脱下外袍,又给他套上带了月牙印记的衣袍,在他身后整理褶皱。
  忽地,他握住她的手往前一拉,她整个人都贴上了逐月后背,在外看来好似是她在从后搂着人。
  “逐月,松开。”
  她想抽回手和他保持距离,可手腕被牢牢抓住,她也牢牢搂着逐月不可分。
  “你会松开他吗?”
  她呼吸一滞。
  “阿绣,不要偏心了,你答应过的。”
  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在逐月的放手后,主动搂紧了他的腰。
  洞内烛火在微风中闪烁,青纱帐柔声唱起涟漪,温暖和冰冷在血液中交替前行,越绣不知过去了多久。
  下一刻,怀中人忽然消失,她往前一个趔趄,只见一头白虎环绕在身侧。
  逐月仰起头含住她的手,又转动脑袋蹭着她的腿,又跳到坐垫上躺下。
  他的尾巴高高卷起,在越绣靠近后又卷上了她的小臂,又枕在她腿上转动脑袋,拱起她的手。
  带着倒刺的舌头在手心舔舐,逐月时不时便会将她的手含进口中。
  她知晓他的意思,便用力揉搓起他的脑袋,顺他的皮毛。
  扑哧——扑哧——
  他在兴奋。
  越绣没有理解他为何突然兴奋,但是这样享受的声音和翻滚的行为,透出几分纯真的美好。
  大抵她心中对兽是有好感的,即便知晓这是逐月,但是瞧他这样愉悦,心中对他的不满莫名淡了几分,看着他舒服她似乎也跟着舒心了一些。
  白虎翻滚,她揉了脑袋挠了下巴,又顺了后背摸上了肚皮。
  下一瞬,苍劲的手臂代替了虎爪,逐月举起她的手臂将她按在坐垫上。
  浅蓝和虎纹还未褪去,他的眼神很兴奋。
  “阿绣,我们一起去报仇。”
  开口便是一口锋利犬牙,虎息渐起,他说完复又起了兽性,埋在越绣颈间嗅。
  “报仇?”
  她怔了一瞬。
  “对!我们的仇,阿绣,我们既同病相怜,何不共同回去推翻这份屈辱?你可以理解我的,你一定能理解我的。”
  过往的伤痛在心中生根发芽,日久不消成为梦魇。
  他明白,这是一份迟迟不肯往前走的执念,她亦明白,他需要认同,需要理解。
  原来他在兴奋这个,兴奋有人能做他的同路者。
  若是今天之前,越绣不懂他的执念,可今日在他诉说过后,她忽然能理解,又深觉可悲。
  可悲的是,她撕开了自己的伤疤才发觉他们是如此相似,他自以为找到了同路者,但她却不是他的同路者。
  “逐月,你想怎么报仇?”
  “我花了很多年才收服这座山,现在我又抓到了白玉,很快我就能找到父亲的新领地,我要去夺走那片领地,我要杀死那一年驱逐过我的所有白虎!”
  “逐月,不要忘记你的允诺。”她冷静的话语打断了他的畅享,“我留在这里的前提,是你不能伤白......”
  同样,逐月一口咬在越绣肩头打断了她的提醒。
  第235章
  这一口来得突然,尖利的刺痛直接穿透衣物落在肌肤上。
  越绣双手被逐月按住推不动人,只能紧抿着唇等待他不那么生气。
  下一瞬,那挤压的痛感消失,逐月锤在她耳畔地面,愤恼但又绷紧了脸色:“我好不容易寻到他,却动不得,你让我好不甘心。”
  她终于挣脱了他桎梏,认真道:“这是我们交易,你不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