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棠欢(重生) 第52节
  “我带了许多定国的新鲜玩意儿给你,刚入城时已差人送至相府了。”
  “殿下可有受伤?”苏宥棠担心的问道。
  “无妨。”那人反手握住她欲查看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拇指在腕间轻轻摩挲,压低的声音里噙着笑意,“下月大婚太子妃亲自验看可好?”
  初夏的风掠过回廊,将未尽的话语吹散在交叠的衣袖间。苏宥棠垂眸望着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交错相叠。
  苏宥棠指尖一顿,眼睫微抬,语气里带了几分期待,“三表格在月楼设了宴,说是贺殿下凯旋……殿下若是得空,今晚可愿一同去?”
  那人闻言低笑,指尖似有若无地掠过他袖口暗绣的蟒纹,“既是贺我凯旋,自然该去。”
  暮云低垂,天色渐暗,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摇曳。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混着行人的议论,隐约传来“太子殿下”、“定西伯”的字眼,语气里满是敬畏与崇拜。
  苏宥棠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渐近的马车。曾几何时,世人只知六皇子萧瑾聿自幼体弱,深居简出。
  而如今,“大安战神的”的名号响彻四方,连带着那些旧日的传言,也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微掀,露出萧瑾聿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萧翎初探出小脑袋来,她目光落在苏宥棠身上,唇角微勾,“愣着做什么?快上来。”
  苏宥棠跟在萧瑾聿身后踏上三楼雅间时,正听见里头传来桑绾绾清爽的笑声。
  雅间内烛火轻晃,萧瑾烨倚在雕花窗边,见三人进来,他唇角一扬,“可算来了。”话音带着兄长特有的调侃,却还是起身虚扶了半礼。
  萧瑾聿袖袍微动,不动声色地托住他手肘,“三哥折煞了。”语气温润如常,右手却端端正正受了这半礼。
  苏宥棠瞧得分明,既全了君臣之仪,又留了兄弟情分。
  萧瑾聿见桑辞忙着要行礼,他随手一摆袖,“都免礼吧。”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当寻常吃饭,没那么多规矩。”
  萧瑾聿已经自然地在上首落座,却见苏宥棠还站在原地。他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坐这儿。”手指点了点身边的位置。
  苏宥棠耳尖微红,刚要移步,就听见桑绾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转头对苏宥棠眨眨眼,“还不快去?再站着,有人该心疼了。”
  苏宥棠红着脸走到萧瑾聿身边,刚要落座,萧瑾聿面不改色地替她拉开圈椅,低声道,“皇嫂说得对。”语气依旧沉稳,可指尖却在他掌心悄悄一勾,“本宫确实等急了。”
  萧瑾烨执壶斟了满杯梨花白,琉璃盏往桌沿一推,“特意问西域商人要的三十年陈酿……”忽地瞥见太子玄色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绷带,话音戛然而止。
  苏宥棠倏然抬眸,却见表兄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笑,“这顿酒,该皇兄谢你。”
  萧瑾聿指节轻叩青玉酒盏,忽而抬眸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也要谢三皇兄,若非查出刘远山贪了这么多银子,此次出征将士们怕是要食不果腹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瑾聿故意将刘家贪墨案交给瑞王查办,就是要让他亲身体会朝堂的波谲云诡,让他明白,要想治理好这天下,必先肃清朝堂蛀虫。更因为担心他新婚燕尔便要出征,这才主动请命挂帅。
  瑞王垂眸不语,桑绾绾却开口了,“还是要多谢六弟,你不在这些时日啊,宥棠日日等信,都恨不得寻你去了。”
  雅间内顿时响起几声轻笑,萧瑾烨原本紧绷的神色也缓和下来,摇头叹道,“绾绾,你这话说得……倒是不假。三月时路过书院,远远瞧见表妹望着远处出神。”
  萧瑾聿眸光一暗,修长的手指突然覆上苏宥棠放在桌下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微凉的指尖,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摩挲,“是吗?”他声音低沉,只容身边人听见。
  苏宥棠抬眸,正对上萧瑾聿含笑的眼,窗外热闹非凡,却盖不住他胸腔里怦然的心跳声。
  几人散后,桑辞奉命将萧翎初送回公主府。
  夜色沉沉,细雨如丝。桑辞撑着青竹伞,伞面微倾,为萧翎初挡去檐角滴落的雨水,两人沿着寂静的长街缓步而行。
  她忽然开口,“恭喜你啊,昭勇将军。”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细雨里。
  桑辞脚步微顿,他望着前方公主府门前晃动的灯笼,低声道:“末将……不敢当。”
  萧翎初仰头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扯出一抹苦笑,掩下眸中的深情,淡淡开口,“听说桑大人为你相看夫人许久了,柳家姑娘温婉贤淑,深得你母亲欢喜。”
  桑辞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他喉结微动,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末将……不知此事。”
  萧翎初忽然轻笑一声,足尖划过青石砖上的积水,“很相配。”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只是深深垂下头,“殿下说笑了。”
  萧翎初望着他虎口处的厚茧,忽然想起几年前,演武场上这个少年将军眼中灼人的光彩。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何止是那道朱红宫墙?
  是驸马不得掌兵权,不得入枢密,不得领实职。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过是朝堂博弈中最贵重的筹码,是她萧翎初生为天家女的宿命。
  桑辞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也摇了摇头。
  桑绾绾慵懒地倚在妆台前,任由婢女们为她卸下不多的珠翠,她偏头望向一旁的萧瑾烨,突然挥退所有婢女,“我见六弟受伤……”她顿了顿,上前一把环住萧瑾烨的脖颈,“若是你去……”
  话音未落,萧瑾烨已俯身封住她的唇,朝榻上走去,桑绾绾低笑着扯下轻薄的纱罗腰带,蒙住他灼人的眼眸。
  “王妃这是要……”萧瑾烨的嗓音哑得厉害,任由她在自己喉结上咬出浅浅的牙印,尾音消失在唇齿间,化作一声声压抑的闷哼。
  第67章
  六月初七,晨光未破,皇城内外却已红绸翻飞,东宫檐下喜灯高悬,相府门前朱锦铺地,整个京城都浸在喜色当中。
  满朝文武行至太极殿前,秦公公手捧明黄圣旨,立于丹墀之上,嗓音穿透肃静的朝堂:
  “朕承天命近三十载,今感年迈体衰,难理万机。皇太子萧瑾聿,德才兼备,功在社稷,即日新帝登基,明日行大婚之礼,立相府嫡女苏宥棠为后,钦此——”
  满朝哗然!丞相苏明澹眸色一沉,率先撩袍跪地,玄色官服铺开,声音沉稳如钟,“臣等——领旨。”
  户部尚书桑淮恩紧随其后,重重叩首,额间几乎抵上冰冷的殿砖:“陛下圣明!”
  满朝文武连连下跪,唯有萧瑾聿仍立于殿中,一言不发。
  朱漆大门被人推开,瑞王萧瑾烨一身玄色蟒袍,领着礼部之人踏入殿中,手中托盘之上,赫然是崭新的龙袍冠冕。
  他行至萧瑾聿面前,单膝跪地,抬眸时恭敬至极,“请陛下——更衣。”
  殿内死寂,只闻萧瑾聿指节的细微声响。
  他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满朝俯首的臣子,越过萧瑾烨冷峻的脸,最终落在永宁帝的身上,充满疑惑,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永宁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卿有异议?”
  永宁帝缓缓起身,“定国来犯时,朕想的是靠和亲来解决,甚至朕的昭玥公主已经应下。而太子不仅击退定国二十万铁骑,更将其三州二十二城收入囊中,这时代……已经容不得朕这样的老朽了。”
  桑辞站在殿柱的阴影里,指间死死捏着身上的朝服,他想起那日公主府前单薄的背影,她挺直了脊背,将所有的脆弱都咽下。桑辞开始恨自己瞻前顾后,恨自己不敢开口……他怕她真的去和亲了……
  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所有的隐忍克制都是笑话,怕僭越?怕连累?可若连她都护不住,这身朝服穿给谁看?
  桑辞思绪翻涌间,只见永宁帝已将崭新的冠冕亲自戴在太子萧瑾聿的头上,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为父想去四方走走,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何模样。”
  他朝殿外红墙绿瓦望去,似笑着说,“当初为父若不争这位子,和你皇祖母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朝堂,本非朕所愿,枷锁数十载,如今终能卸给你。”
  太极殿前玄甲禁军如潮水般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文武百官伏跪于御道两旁,后到的公主、皇子、后妃们立于丹墀一侧,无人敢擅动一步。
  萧瑾聿身着龙袍正拾级而上。
  十二旒冕冠的珠玉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遮住了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衮服上金线绣就的九龙在步履间如活物一般,似要翻飞而出,却也比不过他冷峻的眸子刻出的面容。
  “跪——!”
  司礼监尖利的唱喝声中,众人齐齐俯首,他在最高处转身时,冕旒缝隙间漏出的目光扫过众人。
  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毕竟曾经体弱多病甚至有“隐疾”的皇子竟然能亲手斩杀定国的“战神”,捷报传回时,永宁帝只淡淡道:“刘远山谋逆、太子通敌……诸多证据,皆是太子暗查所得。”
  轻描淡写的一句,这般雷霆手段……却让满朝悚然。
  萧瑾聿双手接过了玉玺。
  他唇角极淡地一抬,却无半分温度,“众卿,平身。”声音不高,却让阶下几个老臣不着痕迹地交换颜色,都相互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恐。
  “请太上皇帝升座——!”
  永宁帝却笑着摇了摇头,他最后望了自己坐了几十年的宝座,转身朝外走去。
  秦公公手持立于丹墀之上,“奉太上皇口谕——
  朕退居别宫,不问朝政。
  贵妃谢氏,晋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六宫嫔御,即日起迁入西苑,日后由皇后统一管辖。”
  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小贩们早早支起摊子,叫卖着新蒸的桂花糖糕,孩童们举着风车在人群中穿梭,笑声清脆如铃。
  “新皇登基,天下太平喽!”
  给宫中送了一辈子的菜贩子说,“太上皇当年啊,同现在瑞王的脾性一样。先头那位太子……”
  他粗糙的手指在筐沿上敲了敲,意味深长,“这回这位,可是能让老爷子安心交权的主儿。”
  登基大典散后,萧瑾聿留下了瑞王、萧翎初等人,正在太极殿内商议要职分配,殿外忽传来通传:“桑辞将军求见。”
  踏入殿内的脚步却在看见萧翎初的瞬间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步,“臣参加陛下、瑞王、公主。”
  萧瑾聿指尖轻叩龙案,“桑将军有何要事?”
  桑辞抬眸,目光极快地掠过萧翎初苍白的指尖,喉结滚动,“臣,求陛下赐婚。”
  萧翎初指节蓦地掐入掌心,果然是他与柳家姑娘的婚事……终究还是成了。她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眸中毫无颜色。
  萧瑾聿与瑞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怎会不知,当年马场上,那个从马背跌落的小姑娘,是被谁飞身接住。
  年轻的帝王嘴角噙着笑,目光却扫向身侧的萧翎初,“哦?”萧瑾聿似笑非笑,“不知桑将军心仪哪家千金?”
  桑辞抬眸,目光如刃,直直望向萧翎初,一字一顿道:
  “臣,求娶昭玥公主。”
  萧翎初闻言猛地抬眸,正对上桑辞灼灼的目光,她今日穿着宫服,指尖微缩,“桑将军可知,娶公主者,需卸甲缴印,领虚衔,入公主府?”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戳在他的心窝上,这都是从前他最在意的东西。
  “从此远离朝堂、远离战场,再无实权,你……甘心吗?”
  桑辞的唇角却微微扬起,“臣今日听太上皇说有和亲之意,才堪堪明白,此生所求,从来不是权柄,而是殿下。”
  幼时马场初见,少年策马而来,接住坠落的她。
  淑妃去时,他请命在毓秀宫守夜,陪着她。
  她看着桑辞,看着他腰间那枚调遣千军的虎符和巡防营的令牌此刻被他亲手摘下,呈至萧瑾聿眼前。
  萧翎初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却让她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她广袖下的指甲已掐进掌心,偏生面上仍保持着与萧瑾聿如出一辙的表情,唇角微扬,眸色深沉,连眉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萧瑾烨目光在两人之间巡梭,笑着摇了摇头,果真是亲兄妹。作为几人里唯一成婚的人,他怎会不知萧翎初在想什么,思忖片刻后开口,“就本王所知,兄长从前可是不会为了成为驸马放弃这些东西,今日怎的连虎符都舍得了?”
  桑辞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从前……”他的声音很轻,“臣总想着公主才十岁出头,离及笄尚远。盘算着趁这些年多立些战功。”
  他语气稍顿,“从前那位废太子……与众人都不对付,即便家父从户部尚书之位退下……”他忽然抬眸,眼底映着萧翎初苍白的脸,“臣这个驸马就算身无实职,也无人敢轻慢公主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