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小通讯员挺委屈,咕哝道先前白跑了那么多趟,吃两口热饭又不算啥,又说团长气糊涂了,咱们跟国民党现在是抗日联盟,不是敌军。莫青荷冲他一瞪眼:“我看你就是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
  说完气咻咻的问他国军现状如何,小通讯员小名叫栓子,虚岁才十七,生的手长脚长大头细脖子,刚剃了个光头,被问得使劲挠着青青的头皮,说山里到处都是战壕,到处都是人。莫青荷其实想问指挥部的情形,见栓子不开窍,背着手在屋里直转悠,原地转了个身,故意不看他,恨道:“我是问姓沈的怎么样了!”
  通讯员心里犯嘀咕,很奇怪他们这个温声细语的团长这两天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最后苦着脸,一横心道:“团长,他们那里啥样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俺真说不出来!自打从俺们村出来,进了游击队,还是头一次跟那么大的长官说话,唬的俺啥都忘啦!”
  莫青荷被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然后栓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用衣服擦了擦,攥在手里往团长跟前一递,五根黑乎乎的手指头缝里露出一抹油汪汪的嫩绿,莫青荷疑惑着接过来,脸色就变了。
  那是一块质地温润的碧玉,雕刻荷叶和游鱼,雕工精细入微,有些年头了,缀着的流苏都已经褪了色。
  莫青荷记得这东西,那时他刚接到潜伏任务,在北平大戏院登台唱王宝钏,沈培楠喝醉了酒,戏刚散场就大模大样的带人来后台绑他,见面礼就是这块应了他艺名的腰佩。莫青荷那时恨极了他,每每看到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满心都是耻辱,因此一直扔在柜子里,分别时也没意识到它的遗失。
  小通讯员小心翼翼的问他:“团长,这是啥?挺值钱吧?”
  莫青荷盯着玉石上面雕刻的荷叶,他心里生着气,莫名就从这件旧物看出了挑衅的意味,冷笑道:“他是想提醒我,无论混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他养过的鸟。”
  他紧紧攥着那枚碧玉,感觉触手生凉,然后把拳头往桌上重重一磕,咚的一声响,石头被他握在手心,并没有碎,莫青荷的手却撞的生疼,他猛地站起来,对通讯员道:“别休息了,跟我挑几个枪法好的人,咱们马上走!”
  说是马上,等做好了一番准备工作,夕阳已经西斜,山野乌鸦呱呱的叫,天光慢慢暗了。
  莫团长当初挑选驻地时很下了一番功夫,这一带地势险峻,凭借着山势遮挡,小日本近在咫尺,却不敢肆意往上冲,因此附近的形势还算安全。
  莫青荷仔仔细细的擦了枪,把一柄小巧的勃朗宁藏在衣服里,重新打好绑腿,在军装底下绑了一圈圈子弹,趁着夜色,带着几名战士和小栓子出发了。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静,天气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早晚的风凉津津冷飕飕,扑面一阵清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莫青荷每天一大早带着参谋爬山,用望远镜观望对面的山坡,只觉得青山绿水视野开阔,吸一口气都是清新通畅,却从没想过这条羊肠小道有那么难走。小路时断时连,先七扭八拐的下山再手脚并用的上山,一会儿绕过一截参天老树,一会儿钻进乱石堆出的山洞,等爬上了葫芦山的半山坡,几个人都满身热汗,累的气喘吁吁。
  莫青荷没觉得难受,一是习惯了急行军,二是心里放着件大事,越是快接近目的地,越是气冲牛斗,也不知道是真生他沈培楠宁肯被小日本炮轰也不肯让步合作的气,还是找个由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对心里说,现在自己是共方谈判代表,肩负着战斗的成败,对方是进退两难的国军军长,他们是战略盟友,他得冲进去骂醒那头犟驴,除此之外,他俩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莫青荷没想到,他还是高估了自个儿,左思右想准备了一大篇,等真见了沈培楠,一句都没用上。
  国军指挥部修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山间平地里,即便目前形势严峻,依旧维持了他们讲究体面的做派,征用了山民的三间大土坯房,挂着防蚊虫的绿纱帐,从里面透出暖融融的橙黄灯光。院子里几棵高耸笔直的白杨树,夜里看不清长势如何,只听见树叶在风里飒飒作响,屋门左右各一名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见到莫青荷一行人,身姿笔挺的敬了个军礼,其中一名转身进屋通传去了。
  正巧屋里帘子一掀,一名年轻校官走出来,高个头,宽肩长腿细腰,下巴剃得发青,长得很是英武体面,看见外面一溜儿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略打了个楞,视线来回游移几趟,停在莫青荷身上,突然讶异的张大了嘴,露出一丝久违的顽皮笑容。
  他快步走下台阶,张口就亲亲热热地叫:“小荷叶儿……”
  话说到一半,看见他的帽徽,发现不合时宜,用两声咳嗽当掩饰,硬是咽了下去。
  他笑起来时右边的唇角比左边高一点,透出一种跟年龄无关的、大男孩式的坏,莫青荷立刻认出了他,正是沈培楠一手带出来的护卫队孙教官,曾带他在天津卫打过一场深夜巷战的孙继成。
  “可真是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他说着,让哨兵取下莫青荷腰间的匣子枪,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乐道:“都是自己人还打什么报告,走吧,军座等着你呢。”
  莫青荷被他连推带搡的带进屋里,只见瓦房收拾的干干净净,最外面的一间被当成了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形图,圈圈点点做满了标注,房屋正中间摆着一张沉重的红木八仙桌,堆着成卷儿的地图和笔墨书册,围着一圈儿高背靠椅,最里头的椅子上,那名多年未见的故人正面对他坐着。
  手边一盏简朴的煤气灯,昏黄的火光烘着他的脸。
  莫青荷生了一路气,本想进门就任性的乱吼一通,等真看见了他,只觉得灯光下的画面说不出的眼熟,喉头一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儿来。
  沈培楠没怎么变,战场上的男人最不容易老,依旧是刚硬深刻的五官,笔挺的坐姿,皮肤被连年的硝烟和战火熏得更加粗糙,大约是这些年的历练,沈家三少爷那股浑然天成的流氓劲儿少了,他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形图底下,随手翻着一册书,是一位沉稳而气派的将军。领章两颗金色将星,胸前挂着一排排勋章,微微蹙着眉,神情凝重,仿佛根本没听见房门的声响,也没有意识到有客人到来。
  莫青荷站在门口,心脏咚咚直跳,他看着眼前穿橄榄绿军装的英俊男人,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之间,就这么咫尺的距离,却无声无息的隔了七年的时光。
  煤气灯的火舌轻轻一晃,游动的光影舔着人的脸,莫青荷看见他眼角有细小的皱纹。他对自己说,没错,真的七年了,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又激进,会缠着爱人撒娇的小戏子了,沈培楠也不是那个满身匪气,看上谁就敢抢回家的兵痞了。
  孙继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小声道:“荷叶儿,说话。”
  莫青荷的眼前蒙了一层水壳,看什么都摇摇晃晃,顿时如梦初醒,站得如同一棵笔直的杨树,敬了个军礼,道:“军座,好久不见,恭喜升迁。”
  沈培楠终于抬起了头,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很平静的招呼:“莫团长,好久不见。”
  说完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坐。”
  孙继成知趣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偌大的屋子只剩他们两人,莫青荷看见面前放着一套精美的陶瓷盖碗,揭开一看,顿时愣住了,竟是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洒了细小的桂花,用勺子一搅,甜香扑鼻。他在杭州尝过这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顿时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伤感。
  他鼻子发酸,来时的愤怒登时消了,一颗心化成了水,格外柔软。半晌拈起小勺,往那清甜的藕粉搅了几下,低声道:“你好吗?”
  沈培楠把手里的书册往桌面一摔,语气无波无澜,答得很干脆:“不好。”
  莫青荷沉浸在感伤中,轻轻啊了一声。
  沈培楠瞥了他一眼,往后靠着椅背,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从衣兜里掏出烟匣,抽出一支烟卷夹在指间,将烟屁股一下下往桌上轻磕,举手投足都是股占山为王的土匪气,沉声道:“有人打着援军的名号,送来一筐手榴弹要炸我的指挥部,沈某自然好不起来。”
  说完把烟斜叼在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喷出一道笔直的淡蓝烟雾,接着将银烟匣子和火柴盒向前一掷,算作给对面的人敬烟,谁料烟匣子的搭扣吃不住力,烟卷零零落落洒了一桌子,有几根索性迸出来,落在莫青荷裤子上。
  “莫团长,你说,对于这种年纪轻轻就当特务,现在又蓄意破坏国共合作的搅屎棍,怎么处置比较合适?”他饶有兴趣的坐直身子,两肘撑着红木桌面,手指交叉垫着下颌,一双冷冽的黑眼睛逼视着莫青荷,“绑了定个叛国罪,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