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林故渊便明白了,说道:“好,只我们两个。”
  他俯下身来,慢慢亲吻谢离的额头,面颊,嘴唇,知道是最后一刻,先前的悲伤,焦躁,慌乱全都如潮水退去,心里澄明平静,一丝波澜不起。
  谢离艰难地动动手指,将手掌覆在林故渊脸上,道:“别哭,你这样好看,眼睛都红了。”
  “整日里让人操心。”林故渊抬起头,从水光里看他,柔声道;“往后不论去了哪儿,听话些吧,再不要让人操心。”他说到往后二字,心中想的已是往生轮回的话,胸口一痛,双眼又流下泪来。
  谢离听懂了,也微微一笑,强撑着说道:“我偏要让你操心,你奈我何。”林故渊的眼泪一滴一滴全落在他脸上,笑道:“那你再来找我,我为你操心。”谢离道:“我今生业债太多,来生若不再当人,成了毒虫獐鼠,如何是好?”林故渊道:“你如此有趣,做了老鼠,想必也和别的老鼠不同,我必定认得出来,给你准备一口硕大米缸。”
  谢离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的要笑,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林故渊道:“我生生世世都等着你。”
  灯火照出一点黄光,二人目光相交,泪眼朦胧,来来回回,怎么也看不够,林故渊心知过一刻便少一刻,再不想去颓丧后悔,又再亲他,轻道:“我们说说话吧,好久没这么说话了。”
  他捉住谢离的手仔细亲吻,道:“方才梅间雪让我向你说句软话呢,他说我凶恶。”谢离道:“他胡说,我的小娘子,是最最温柔,最最疼我的一个人。”林故渊嗤的一笑:“全天下只有你一个,说我温柔体贴。”谢离也慢慢道:“那是你只对我一个人温柔体贴,他这么说,我得意的很。”
  林故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又去亲他的眉毛和鼻梁,闻见一股血气冲鼻而来,知道是要不好,问他:“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么,令里的事,往后的事,我都替你去办。”
  谢离道:“都安排好了,你不要管。”林故渊道:“好,那我们清清静静说我们的话。”
  谢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无尽遗憾,全在这声叹息里,他道:“我一生颠沛流离,总想停下来,可总也停不住。若我还有寿命该多好,我好想与你一起,有一座小院子,早起看日出,傍晚看日落,后面有山,山里有水,每天吃吃喝喝,无事可做——”林故渊忍俊道:“有的,那叫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谢离看着他,摇头道:“好风雅,只你说的出来。”又叹气道,“我已是不行了,你便哄我吧。”
  林故渊道:“平日里总是你哄我笑,我哄一哄你,有什么要紧。”
  他不觉得痛苦,反而心动喜悦,仿佛世上真的有那样一处地方,顺着他的话说道:“你已经把今生的苦都吃尽了,往后全是好日子,等杀了聂琪,我们就去你说的那座小院子,再不问江湖中事,养鸡养狗,当一对人人好奇的隐世高手,白日里游山玩水,天黑了便躺在一处,做那种事——”他脸上一红,真情流露,倒也不觉得丢人,谢离却笑道:“白日里就做不得么,我偏要白日里做。”林故渊笑着吻他眼梢:“白日里也做得,要把门窗关好,你说了算。”
  谢离笑痕更深,笑着笑着,突然紧皱眉头,反噬之力再度肆虐,再说不出话,痛的浑身剧颤,面如金纸一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林故渊抚摸他的头发,只觉有股热流自肌肤透出,用手一摸,却是血水,一股一股淌成血泉,怀里的人也成了披头散发的血人,唯有眼睛还烧着一丝余温。
  谢离瑟缩在林故渊怀里,一会说:“好热。”一会又道:“好冷。”最后只翻来覆去地呓语:“故渊,好痛,我好痛。”
  林故渊握着他的手,慢慢将冷清清的真气一丝一缕度给他,轻轻哄道:“我知道你痛,我在呢,我与你一起痛。”
  一直到梅间雪等人冲进房里,强行将血泊里的两人拉开,林故渊仍如护雏一般抱着他不松手。
  他走出来时神情冷峻威严,背悬长剑,步伐沉稳,浑身不容侵犯的肃杀气场,迫得人连连后退,他却看也不看别人一眼,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席地而坐,随手抓了一个仆役,目光冷如寒星:“给我拿一坛好酒。”
  想了想,摇头道:“两坛。”他朝卧房一努嘴,“另一坛给他送进去。”
  ***
  他那一夜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只觉性命已留在了那紧闭的门里,剩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不知何时宅院聚满了人,雪庐各处倾巢而出,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火把,足有上千之多,都是天邪令里认识或不认识的大嫂和汉子,他听见他们哀哀叹气和低声啜泣,嗡嗡嘤嘤,吵得他不得安宁,终于忍受不住,将手中酒碗哗啦啦砸在对面墙上,喝道:“人还没死,嚎什么丧!”
  他提起酒坛,猛灌两口,半醉半醒地倚靠着背后花墙,忽觉鼻中一股幽香,一只凉而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抬头一看,是温酒酒,冲他摇头,启开朱唇,轻道:“别急,我们一起等。”
  她喟然道:“他是沧海君啊,他什么都熬得过去。”
  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又转黑暗,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人潮慢慢散去,只余孤灯几盏。
  林故渊从昏睡中惊醒,做了一个怪梦,周遭燃烧起熊熊大火,他被悬挂在火里,被烈焰炙烤,看不见的蚁虫在啃食他的血肉骨骼,醒来时浑身出透冷汗,那万蛊噬心的滋味却是真的——
  他捂住胸口,面孔煞白,是孟焦!
  孟焦凶猛发作,摧枯拉朽,催人心肝,像在回应着冥冥之中的召唤,繁殖蔓延,阵阵焦灼,他直觉是出了事,跌跌撞撞地往谢离卧房跑,却见大门轰然开启,梅间雪站在光里,双眼灼然发亮:“故渊,快来。”
  说完转身往回一路小跑,林故渊在蛊毒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下步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步,踉跄着摔进房里,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
  只见谢离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三尺长发铺满被衾,双眼圆睁,直勾勾瞪着天顶,目眦里的血红退去大半,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坦露着精壮的胸膛,胸前插满银针,那针不知由何物锻造,极细极亮,深深嵌进肉里。
  他荷荷喘息,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极痛苦而深长的吸一口气,胸膛鼓至最高,再缓缓呼气——
  “谢离——”
  林故渊大步流星走至床前,谢离缓缓睁开眼睛,试了数次,都说不出话,林故渊用手遮他双眼,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在,你躺着休息。”
  他转向梅间雪:“他怎么样?”
  梅间雪道:“你自己试。”
  林故渊疑惑着搭他脉搏,指下突突直跳,股股真气如滔滔江水向前奔涌,奇的是虽浩气勃发,却不似先前那般凶戾无状,经脉乱行的情状稍有缓解,如那大河洪水,尽数倾泄入下游河床,化去暴烈鼻息,在月夜下无声涌动。
  这脉象虽是凶险,比先前反噬发作时却好了许多,他疑惑地试完左脉再试右脉,轻轻咦了一声。
  梅间雪又道:“你再为他输送真气试试。”林故渊道:“他体内真气淤积,度气只能暂减脏腑痛楚,不是长久之法。”
  梅间雪不耐烦道:“我有分寸,你按我说的一试。”
  林故渊运起明生心法,握住他右手,将寒冰内力从他掌心灌注,另一手把住他脉搏,果不其然,度去的真气虽只一丝半缕,谢离体内作乱的真气却瞬息暴涨,如江面又掀起万丈浊浪。
  林故渊的右臂被震得酸麻无比,交握处剧颤不休,这还只是手心相触,若是灌注他后背的心俞、阙阴俞、天宗等要穴,恐怕已被震飞出去。
  随着真气灌入,谢离猛然坐起,啊的低吼出声,只见他两太阳穴肌肉乍然紧绷,咬紧牙关,长发乱抖,极痛苦的样子,林故渊大吃一惊,当即便要放开他,梅间雪不慌不忙,只道:“再等。”
  山呼海啸一般的暴戾真气竟开始消减,渐渐趋于平和,好似有一处大涡旋藏在水底,将滔天洪水尽数泄去,谢离的身子抽搐一下,慢慢躺回床上,纹丝不动,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虽在昏迷之中,眉宇间居然有了一丝安然神色。再探脉象,他体内真气运行又恢复了方才缓缓推进的情状。
  林故渊更是惊奇:“怎么回事?”
  他身内孟焦未解,已强撑了整夜,此刻如万蚁蚀心,磨得他浑身酸痛难耐,恨不得叫在场诸人尽数回避,脱去衣衫,削去皮肉,抓挠骨中痛痒。
  梅间雪瞥他一眼,仿佛对他感受了然于胸,话锋一转,道:“你再与他亲近试试。”
  林故渊一愣:“他身子哪禁的住?”
  “你只管试。”
  见梅间雪神色笃定,林故渊不得不照做,隐约也猜出了一些原委,但卧房围得里外全是人,他又被孟焦折磨的难以自制,如何能当众亲热?犹豫再三,只得用后背挡住众人,捧着谢离的手,在指尖克制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