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林故渊由青转白,几乎是强词夺理的辩解:“昆仑山要清理门户的消息已散至江湖,聂琪料到你定会来找我,有所动作也不足为怪……”
  他突然闭住嘴,心中惶惶惑惑,就连昆仑山要清理门户的消息,也是他、是他——
  谢离叹了口气:“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有时候聪明绝顶,一旦涉及亲人朋友,又拗的不肯转弯。”
  他喟然道:“你们又没正式去书昭告天下,所谓将消息散播至武林,必然指的是小道消息,那就得有茶馆酒肆一类的地方供闲人嚼舌根,你们昆仑山光秃秃一片,谁替你们传播消息?再说我回来也不是因为听说了什么消息,是因为孟焦。”
  谢离的眼睛追逐着他,林故渊无言以对,视线越过他肩膀,空落落地望向天地生宫的满目疮痍。
  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心说如果夜袭昆仑山之事真有始作俑者,明知“清理门户”的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却笃定谢离会现身昆仑,还早已带人设下埋伏,怕是连焦蛊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他镇定心神,回忆那夜种种细节,轻声道:“有件事想来确实奇怪,当日师叔要我办三件事,其中有一条甚为奇怪,他要我说出梅间雪的姓名来历,说出收留你我的梅斋坐落何处,现在想来,怕也是有人指使,想摸出天邪令中是谁表面忠心,背后却在襄助沧海君。”
  这推测太令他震撼,说出这些话,只觉浑身疲累,苦不堪言。
  他一向尊敬的师叔师伯,怎么会与魔教有所勾结,怎么会不管是非善恶,不管师门恩义,反手就要置昆仑于死地?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难道他因陈远的事,不仅恨了自己、恨了师尊,连整个昆仑派都要付之一炬?
  谢离的声音幽幽传来:“也许他只是没料到聂琪会来这一手,这些我在天邪令见的多了,人啊,一旦心术不正,借了别人的手来办自己的事,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利用与被利用,你以为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可就连你自己都成了别人的棋子……就连聂琪,一开始也不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世上没后悔药可吃,这条路回不了头。”
  他看林故渊难堪,不轻不重的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轻道:“好了,都只是猜测,尚无证据,祝无心这一趟已然打草惊蛇,若真是你师叔背后捣鬼,这一阵子也该老实了,这事先放一放,先从手边查起。”
  “好,我也不想再逗留下去。”林故渊点点头,用手臂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将被风拂乱的头发拢至脑后,轻轻舒活筋骨,道:“我们早点动身,这帮冒充魔教的黑衣人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去山下查证,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谢离惊诧地看他一眼,眼神颇称得上含情脉脉:“你这人倒是干脆,要是来我手里,能给你个堂主当当。”
  林故渊白他一眼:“滚蛋。”
  说完甩袖走了。
  此时天已经亮了,先前洁如仙宫的昆仑殿宇到处一片狼藉,灰衣小弟子们拎着水桶抹布,用初学的轻功小心翼翼擦拭被火熏黑的石墙和玉雕。
  大雪初霁,刀子似的冷风卷起地上的雪屑,没头没脑的乱飞,成了一颗颗细小的盐粒子,直往人脸上扑,紧张了这两天,心神骤然松弛,这才感觉到了冷,林故渊和谢离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废墟,他俩虽不说话,小动作却不断,一会儿你扶我一把,一会儿我扯你一下,被横加拆散的爱侣严守规矩,却难以自持的暧昧,连自己都没发觉,被周围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呵出一大团白气,透过遮眼的气雾往外看,突然发现了不对。
  一群白衣飘飘的人静静站在百尺之外,背倚残垣断壁,全都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来的,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玉虚子,闻怀瑾,陆丘山,卓春眠他们都在,玉玄子独自站在一角,脸色生铁似的锃青。
  林故渊被这群无声无息的人吓得险些跌了个跟头。
  卓春眠与他对上视线,往前迈了一步,刚待说话,陆丘山用力一扯他的衣袖,卓春眠就不敢动了,用口型唤了声林师兄,低下头去。
  林故渊感觉谢离从背后射来两道滚烫的视线,但他实在懒得再把前日的情形重演一遍,玉虚子不动,他也不动,相持许久才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他轻轻道:“师尊,我们走了。”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在心里默念道,“我会回来的,等我不再给师门招来祸患、等我能庇佑你们的那天,等我能证明自己的那天。”
  玉虚子没答话,但那威严的神情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林故渊深吸了口气,迈过一条坍塌的廊柱,牵着谢离的手,大步下了山。
  昆仑峰顶与山下是两个世界,山顶终日落雪,山下早已樱红柳绿,一片繁华喧闹。
  两人漫无目的逛了几日,四处打探了好些地方,想寻找黑衣人的线索,不料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所到之处竟没留下半点踪迹,唯一查到了昆仑山脚下一家荒僻私驿,驿馆四五个老板伙计,尽数被灭了口,屋子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两人在荒郊野岭转悠半夜,依然一无所获,又在天亮时分赶回了城里。
  他俩在茶馆歇脚,林故渊叫了一壶铁观音,缓缓啜饮,心情甚是不爽,蹙眉道:“你就打不过那红莲?干脆来个痛快的,咱们杀进秦岭地宫,把他们统统掏出来一刀剐了,好过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他和谢离互相漏了底细,都不再端架子,倒真成了一对狐朋狗友。
  “总坛多少机关埋伏,少侠可真不把我的命当命。再说,如你这般乱杀一气,怕是事成之后,我不封你个堂主当当也不能服众,你选好执掌哪堂了么?”
  林故渊被他逗的要笑,又沏一杯茶,谢离连道:“不要喝了,不要喝了,再喝下去,腹中油水刮个干净,两腿打颤,万一仇家追杀,还未拔剑,尿如山崩。”
  林故渊抬眼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自给你斟茶,你不喝便是了,你如饮牛般一杯接一杯,难道也是我逼你?”
  谢离笑道:“莫说是茶,就是毒药,只要是你递来,我一概吃了,再无二话。”
  林故渊提起茶壶,递来谢离面前,谢离盯着他的手看,见他的手瘦长青白,骨节分明,极是好看,趁机握着不撒手,林故渊朝他一瞥:“仔细烫着你。”
  他叹了口气:“你惯会哄我,你既如此说,为何又动不动去那秦楼楚馆见你那些相好。”
  眉宇间有失落之色,谢离只笑着看他,并不反驳,轻轻道:“你不乐意了么?那你答应做我亲亲娘子,再不为了别人抛下我,我往后便只守着你一人,可好?”
  林故渊抿嘴不言,谢离见他犹豫,笑道:“你既不肯,那我只乐我的,你再不能管我。”
  谢离却又将话题扯回魔教事宜,闲闲说了说那夜围攻思过堂的一众高手,猜测了些身份来路,拈着一把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丢,皮笑肉不笑,说道:“我若真领着逆水堂和幽土堂跟欧阳啸日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胜算倒是有,我反倒担心有些人打着清缴魔教的名号,坐收渔翁之利。别忘了,老子是魔教左掌教,身上还肩负着传承天邪令的担子。”
  他斜睨着林故渊:“少侠,你们侠义道,恨我们恨得牙痒痒吧,听说魔教现身,觉都睡不安稳了吧?”
  “你们天邪令本就是一群不肖之徒,学了正道的本领,做得是欺师灭祖的勾当。”林故渊故作淡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睡不安稳,谁心里有数。”
  “话是这么说,理儿不是那么个理儿。”谢离嬉笑道,“咱们正邪两道,一开始还能计较个对错,可仇结了三代,谁还能说得出善恶输赢?不过是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譬如那’银枪太保‘花家,长生老祖肆虐时他们躲起来过太平日子,三十年前大围剿更是吓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可我们刚退至南疆,他们家主却为了在正道同盟面前扬名立威,趁我们元气大伤之时,对我们赶尽杀绝,还杀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对我好过的人,你说恶不恶心?这仇报是不报?”
  林故渊垂着眼睛:“确实卑鄙了些。”
  第107章 阴谋之三
  “所以,聂琪一连杀了他家直系旁系统共一十六个小辈,花家断子绝孙,花家枪也算是完了。”谢离笑嘻嘻的把剩的花生米一把填进嘴里,“当年这么干过的所谓正道,可不止花家一家,一个个都睡不着觉呢。”
  林故渊的容长脸往下一沉,淡淡说了句一丘之貉、遑论短长,不动声色的望着空了的碟子,手指叩叩桌子,叫来店小二,“再添一叠花生,加碟梅子。”
  “还是少侠体贴,会疼人。”等那店小二走过来,谢离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子,黑眼睛里含着笑,“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特别是那种有漂亮姑娘可看,有酒有小曲可听的好地方,统统告诉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