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书生蓦地失神,惨白着脸往后倒,却倏然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尖叫声几乎划破长空,只是刚出喉咙便被迫戛然而止。山楹及时出手将她定住,可薛鸣玉扭头看见来人是谁,又要他解除法术。
  尽管不赞同,山楹还是在她不容置否的眼神中照做了。
  “哥!”
  齐铮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恐惧与眼泪混合着从眼眶中流出。
  书生忽怔。他渐渐在她的泪水中回过神来,而后牵住了她的手,恳求地望着她,“别怪你的老师,别怪她……不是她害的我……”
  “是我害死的我自己,谁也怪不得,都是我识人不清。”
  齐铮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喊他,生怕他下一瞬就要断气。
  “你先走,别过来,别碰到我身上的虫子。”他费劲地把妹妹往远处推,担心她会被自己连累。等她惶惑地被驱赶到一旁,他才对着薛鸣玉慢慢地笑起来。
  “我都想起来了,”他说,“那一回我掉进河里,看见有个人影在岸上怎么也不肯来救我。我当时心里好埋怨她,可后来模模糊糊就忘了,我以为是个错觉。但或许是要死了,有些记不清的突然又都想起来了。”
  “那是你,对不对?”他温柔地注视着她。
  “我*不怪你,”他轻声重复道,“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可惜,可惜明年过节时我就不能给你放花灯了。”
  “你要过得好。”
  书生的脸色越发青白,似乎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终于逾越了一回,摸索着贴上她的手背。“薛姑娘,我叫齐宣。不是齐铮的兄长,也不是什么书生,我叫齐宣。”
  大滴大滴的珠子砸在她的手背。
  薛鸣玉这回总算看清了,是他在流泪。
  可是越来越多的蛊虫嗡鸣着将要涌出,他自知不能拖累她,再另外给她添麻烦,遂而主动松开她,含着泪对她露出苍白的笑。
  那双原有几分像李悬镜的眼睛凝望着她,可这回薛鸣玉不会再愣神了。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齐宣。”她突然叫了他一声。
  然后在他绵远忧愁的目光中放火将他连同之前的断臂齐齐吞噬。
  见状,齐铮不由自主地扑去,却被薛鸣玉亲手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逐渐模糊,以至于她分不清她的哥哥被烧到哪里了,还剩下什么。
  滚烫的火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庞,有烟徐徐升起。隐约还有细微的呼唤从火中传来,凝为最后一粒血渍。
  “鸣玉……”
  齐宣终于死了。
  ……
  薛鸣玉走到齐铮旁边,却并不低头看她,只是望着飘远的烟。
  “你抬头看这烟,灰黑色的,这是在烧他的衣裳……”齐铮顺着她的话泪眼朦胧地仰面看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脚都蹲得发麻,站又站不住,只好一屁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恰在此时,细腻雪白的烟袅袅升起。
  “烟变成白色的了。”齐铮恍惚道。
  “是,”薛鸣玉告诉她,“这是在烧他的肉和骨头。”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最后只剩下零星的碎骨和白灰。”这样的情形,薛鸣玉看过太多太熟悉了,从剑川到尸横遍野的襄州,真的是太多了。
  最后她俯身把那捧灰拢在掌心——
  原本齐铮抢着要去收的,可这火是灵火,残热也足以烧焦一个人的皮,故而薛鸣玉要她让开,她来收。然后叫山楹从乾坤袖中找个匣盒给她,装好了她再搁在齐铮摊开的两只手中。
  “回去就说他被妖袭击了,翠微山的人替他收的尸。莫要提起那些蛊虫,倘若你不想遭人白眼与驱逐的话。”
  薛鸣玉平静地对她道。
  *
  山楹始终隔了一个人的间距跟在她身后。
  他看着波澜不惊,一副与他不相干的冷淡样,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有很多话想问,却无从问起,也知道她估计不会告诉他。又为那个书生最后恳求地流着泪望向她,只为她能记住一个名字而滋味难言。
  他兀自出神,却险些撞上她后背。
  薛鸣玉停在学堂外对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叩响。结果敲了许多下还是听不见人声。她干脆绕到侧面的矮墙外翻身入内,里面竟空无一人。
  辛道微凭空消失了。
  这实在不寻常,她从不一声不吭地离开。即便要出城或是上山,也大多会请山下的守门人捎个口信,免得她碰个空门。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四下寻找是否有遗留的信件。但没走几步,她忽然顿住。
  一张血淋淋的兔子皮被剥下随意地丢在书房的软榻上。
  山楹被这股恶臭的血腥气冲得深深皱眉,“这定然是人有意挑衅。”他嫌恶地冷着个脸,就要掐诀把这屋子清洁一新。
  薛鸣玉没阻拦他,她已经猜到是谁了。
  会这般明晃晃地恶心她的,除了屠善,绝没有别人。这张兔子皮,分明是逼她想起幼年被屠善随手烤了吃的兔子。
  那时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肆意摆布自己,以及自己养的兔子;如今她还是逃不出她的掌控——屠善不就是想这样警告她吗?
  薛鸣玉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做梦。
  她猛地扭头,转身便走。
  “你知道这人如今身在何处?”山楹问。
  “沂州。”
  “沂州?那里能有什么?怎么会挑了那么个偏僻的地方?”他又问,“你现在就去?”
  “不,先回山上,我得看看崔含真的情况,至少保证他撑到我从沂州回来。”说着薛鸣玉径直飞身离开这栋宅子。
  翠微山上。
  那位师姐果然如她所言,始终寸步不离地勤勤恳恳守在后山外。看见薛鸣玉回来,她顿时眼前一亮,忙问她可有头绪。薛鸣玉三言两语告诉她经过,又请她派人去求荒云的人前来。
  “毕竟是蛊,我只会杀,不会救。”
  师姐立即点头应下:“你放心,我有个十分要好的友人,正是荒云门下弟子。我这就传讯给她,请她帮忙求她们山长出面。”
  “有劳。”
  薛鸣玉微微颔首,而后沿着通幽曲径一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冰已经化得差不多,看样子像是稳住了。然而,走到山泉溪湖附近时,却只见一道雪白的影子。
  崔含真的头发彻底落成雪色,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也凝结了霜雪。仿佛所有的寒气都被他卷入体内,将他从头到脚冻成一个琼雪堆积的人。
  那些热毒已然被他强行逼出体外。
  只是过犹不及,倘若寒气在他体中停留久了,照样会堵塞他的筋脉,使他死在睡梦中也未可知。
  他现在还不能死,死了有许多事就会变得很麻烦。
  薛鸣玉试图化解他的寒气,可这是由他修炼的功法引来,她没办法破开这道屏障。
  思索良久,她突然心念一动,其后举起手腕在上面划了一刀。鲜艳的红莲血一滴一滴溅落在他苍白的嘴唇,平白为他添上几分旖旎与冶丽。
  血沿着他的唇缝渗进,再滑入他喉咙与饥寒交迫的胃。
  崔含真犹自闭着双眼,可他冰凉如丝缎的脸庞与嘴唇已经情不自禁顺着她的手臂贴近,并渐渐吮吻着这块皮肤向上,直到含住她的伤口,轻轻舔舐。
  而她的眉心不知何时竟出现一点红,仿佛是朵红莲。
  垂眸望去时,恍如佛祖割肉喂鹰。
  第66章 六十六朵菟丝花
  ◎……◎
  山楹只是慢了一步,跟过来时两人已然亲密地依偎在一处。
  他惊疑不定地瞥见她眉心一晃而过的红莲,又想到她方才放出的灵火甚至能将那些蛊虫烧得一干二净。
  这绝不是普通修士所拥有的本事,可她之前也确实是个凡人,并无任何渊源家学,也无其它天赋血脉。更不会是李悬镜遗留给她的,他自己都没这手段。
  在他记忆里,只在翻阅前人锻造书时有见过类似的。那位桐州的前辈曾随口调侃过她一位姓卫的友人,说这位友人因身负红莲血脉,生来便能掌控灵火。
  “这灵火不用来锻刀实在可惜。”
  那本笔记上如是写道。
  可是据他所知,卫氏一族只剩下最后一人。
  他当时为精进锻造术特意远赴桐州,希冀向桐州那位前辈的后人请教,结果却得知后人前不久也坐化了,而最后那位卫少主早就逃离故土,死生不知。
  这人有名有姓,叫卫莲舟,与薛鸣玉绝不可能有任何干系。
  那薛鸣玉这眉心的红莲又是怎么回事?
  山楹没有盯上很久,他向来习惯把疑窦埋入心底,因此很快便收回视线,垂眸独自一人隔着些距离孤零零站着,等他的妻子回头。
  然而薛鸣玉只是侧目冷淡漠然地睨视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多余人,无足轻重。
  崔含真眉睫的冰花逐渐化去,眼看着他气色慢慢红润,她便兀自将他推回湖中,随意得像拂去一抹尘埃。薛鸣玉朝着山楹走去,他不知为何竟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