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你本不该有这个姑姑的,不信你就去沂州。”
  *
  但薛鸣玉没有表露出过分的惊讶。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便立即飞身去往山下。万丈高空,陆植还有生还的机会吗?她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亲眼看见他下场如何,她心里便总觉得有件事没了结,总担心万一他没死透,哪天被什么人捡回去,又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被屠善用来对付她。
  山下地界虽广,幸而她有灵气在身,又有崔含真一齐替她找,不多时便看见了陆植。可他竟没有死。尽管他骨头摔得稀碎,浑身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但就是还剩一口气。
  “或许是那道与你相连的咒起了作用。”崔含真猜测道。
  结果却不然。
  薛鸣玉发觉他悄悄贴了护身符,这道符已经磨得很旧了,甚至起了毛边,大概是他自打被发配到翠微山就习惯性贴着的。毕竟他从前的身份怎么也有些家底,弄到几张保命符也不难。
  也幸亏屠善来的只是一道虚影,才叫他钻了空子。
  “他舌头确实断了。”崔含真低声道,“除非请荒云的人出手,否则仅凭翠微山的药是不能帮他开口说话的。”
  “不能用法术接回去?”
  “接了,也只是个摆设,还得靠医修去治。”
  薛鸣玉注视了他半晌不言语。
  倏尔问道:“倘若我要他再为我死一次,还能吗?”
  崔含真:“恐怕很难,如果他真如你们所言是一个自私又本性怯弱的人,他能豁出去一次,不见得就能豁出去第二次。尤其人死过一回,总是更惜命的。”
  “送他去荒云山吗?那里很僻静,若是把他藏在山上,屠善是奈何他不得的,也就不能再用他来威胁你。”
  薛鸣玉衡量了很久,才道:“送他去,但不要治好他的舌头,救回一条命便足矣。”
  崔含真一怔。
  “就让他彻底做个哑巴好了。”
  她不敢太相信他的忠诚。
  谁晓得他醒来会不会从此越发软弱且贪生怕死?会不会哪天就把他知道的悉数抖出来?他看见过她杀萧青雨,就这一点便断然没有让他开口的必要。何况还不仅仅这些。
  还是哑巴好,将来等威胁她的人都死尽了,她就让他回来做个哑奴继续伺候自己。
  第62章 六十二朵菟丝花
  ◎……◎
  山楹自那日从翠微山回来,便没有一夜能歇好。
  他整晚整晚接连不断地做梦,偏偏梦醒了又什么都记不得,只觉得心有戚戚焉,惶惑而冷汗直流。脸是白的,却并不是莹润有血气的色泽,眼底是淡淡的乌青,在仓皇的白脸上越发刺目惹眼。
  厌烦地把手中的镜子丢掉,他随手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临窗远望。
  思绪放空的瞬间,他忽然想到薛鸣玉。
  她会在做什么呢?同崔含真,还是那个凡人厮混?他漫不经心地想。已经认真地思索了一刻,山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想她。
  真是见鬼。
  他怎么会想她?
  心里猛地一跳,他鬼使神差地用力把窗户拍上,仿佛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心事,只能偷偷藏在自己漆黑的屋子里。
  山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而想些别的什么。可越是要躲她,她模糊的笑影在脑中越是清晰,且逐渐放大。
  他不觉少有地感到了烦躁。
  或许是最近越来越暖和了,晚风也不那么沁凉。即便他又转身去把窗户拨开一丝缝隙,任由晚风游入,可他还是热,身上起了火似的,烧得他心焦,却说不清为何心焦。
  心烦意乱地去给自己沏上一盏茶,茶还没沾到嘴唇,他漫无目的游荡的目光却先着落在旁边打水的木桶上,整个人不觉就僵住了。
  他又想到了那个粗俗无礼的凡人,竟然敢泼他一身水,还极尽贬低讥讽之辞。
  山楹面无表情地仰头一口气把茶都吃了。
  这样牛饮的模样要是被他师尊瞧见,定然要好生念叨一番。实在是不文雅。可他这会子满心的不悦,也顾不得文雅,只觉得胸中憋着一股子闷气,却没地方诉说。
  于是他干脆又倒下,默念着清心咒入睡。
  ……
  翌日一早,他就听见同门在说什么阵法,隐约之中似乎还提及了那位崔仙君。山楹眼皮莫名一跳,不动声色随手抓来一个人问。
  这人叽里呱啦把打听来的那点存货都哇了出来。
  “有朝廷的人在翠微山附近和崔含真对上了?”
  “可不是,听说还死了个倒霉鬼呢,被活活从天上丢到山下摔死的,只是这人不是翠微山的弟子,似乎是个在山上打杂的凡人。”
  打杂的凡人?
  翠微山再没有别的凡人了,只有那个成天里阴魂不散跟着薛鸣玉的。他竟死了?山楹心中一时为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蒙上淡淡的阴翳,同时不免又有些松快。
  死了,从此便不会再有人能和薛鸣玉住在一个院子里,还屡屡挑衅他。
  思量一番,他决定亲自去翠微山瞧瞧。
  都说近乡情怯,也是奇怪,分明这翠微山既不是他的故乡,又不是他自幼生长的山门,怎么也让他越是靠近,越是心浮气躁?甚至时不时冒出拔脚就回的冲动。
  但他终究是按捺住了。
  翠微山的护山大阵仍然运转着,他不得不从云层中飞跃而下,转从山脚下的守门人那里先行通报并报上名姓,才获许进去。
  这一趟上山可谓是辛苦异常,他不曾动用丝毫法术与灵器,而是生生用双脚踩着石阶一层一层拾级而上。累是累,心里却滋味难言。
  又想见她,又怕见她。
  山楹觉得自己肯定是病了,或许就是那天被他们骗着吃下去的毒菌子还未消化尽,定然还有残留的毒素侵损了他的筋脉,甚而扩散至他的大脑与心脏,否则他为何会有如此自相矛盾的想法?
  更为何会因为一个人便轻易不快?
  他立在了院门外,像道阴魂窥视着里面的一切。
  崔含真正在树下与她对弈,两人一面下棋,一面言笑晏晏说着话,真是再和睦不过,叫人看得心尖微暖。山楹和颜悦色地笑着,仿佛也在为这对师徒情谊深厚而欣慰。
  耳边,“毕剥”声接二连三响起。
  一只手死死撑在树身上,洁净的指甲深深抠进灰褐色的树皮中,并无意识地磋磨着、刮蹭着。树皮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屑,没及时扫净的落叶被靴底踩得碎成满地残渣。
  他笑得愈是温和,瞳孔的黑色愈是晕得更浓。
  山楹慢慢把手抽回来,而后一点一点擦净指甲缝里嵌入的泥屑。他慢慢走了过去,每每踩碎一片树叶,就仿佛在其支离破碎的碎片中看见崔含真的倒影。于是他踩得更用力了。
  可直到他的影子投在薛鸣玉眼前,都没能引得她抬一会头。
  还是崔含真先和气地招呼他:“你也是听了外面那些消息来打探情况的吧?先坐罢,有何事咱们慢慢说,不急。”
  那条手臂也抬起引着他要往左边去。
  左边那*张石凳更干净,崔含真知道他们这些弟子最是讲究,比起右边落满尘土,山楹这样喜洁之人是断然不肯碰上一屁股灰的。
  孰料山楹竟视若无睹般直直坐在了紧挨着薛鸣玉右边的石凳。
  他一怔,却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转性了。
  坐下后,山楹似乎才发觉少了个人似的,若不经意地四下打量着问道:“那个凡人呢?这院子里积了好些树叶和落花,怎么不见他来扫?”
  “死了。”
  薛鸣玉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干脆地答道。
  “死了?好端端的如何会在山上送了命?”
  “诶,这说来也是可怜,他那日正好下山去采买,谁料路上被当做翠微山的弟子抓了起来威胁我。此人倒是个心气大的,受不得这个侮辱,当即咬舌自尽了。”
  崔含真摇头叹息不已。尽管陆植其实是被他与薛鸣玉偷偷送去了荒云,并没有死,他还是顺着薛鸣玉的话编了下去。
  这倒和山楹听来的不太一样了。
  “竟是自尽?”他的目光微微朝旁边偏了几寸,细看着薛鸣玉面上的神情,动作小心翼翼得微不可察。他也跟着叹气,“那确实可惜。”
  薛鸣玉这才似有若无地笑起来,她慢悠悠抬头看去,“我还以为你要高兴得很。”
  “怎会?上回的事也是我一时冲动,回去仔细想过,是我挑事在先,怨不得他恼我,还对我百般叱骂。他是个凡人,我不会同他计较,且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就盼着他去死。”
  山楹刚开口时还稍有停顿,似乎边说边思考下一句,后面却越来越流畅。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陆植在天有灵,也会心感慰藉。”崔含真对他终于有几分常人所言的君子之仪欣慰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