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凡是来到这里的人,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轮回道没有轮回,正如修仙界有妖有魔,恰恰就是没有鬼。如此,他总能心满意足地看见对方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模样。
  实在是恶劣之极。
  但他却乐此不疲。
  薛鸣玉看着那根刑架上刻的字。
  燕回南。
  他还真姓燕,而那张被她掐过的脸看来也是真的。
  第60章 六十朵菟丝花
  ◎……◎
  轮回道只是一个渡口。
  引来无数死不瞑目的残魂,又把它们耗死在这一方小境界中,免得在外作乱。而燕回南的使命就是数百年如一日地困在此地,与这些残魂互相消耗着对方。
  这对于一个生性放诞不羁的人而言,简直无异于钝刀子磨肉,是凌迟的死法。谁叫他犯了戒律,屡屡仗着天赋篡改旁人命格,只图自己一乐呢!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整个人都被囚禁于地下,他仍旧不死心。
  尤其在许多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轮回道的存在,仅仅凭着这个名字就认定这里有起死回生之法,并大费周章地跑来见他时,这种恶趣味在被迫压抑已久的心脏中越发膨胀。
  燕回南不止见过一个人涕泗横流地跪倒在他面前。
  他们要复活生者,要去新的轮回找重新投胎的死者,并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但燕回南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化作自己的模样,与自己交换身份。
  只要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纵使他在外流连不返,天罚也感知不到。
  他顶着这些人的身份再度在世间作乱。不过他如今好歹收敛许多,不敢肆意篡改命格,最多给人算算命,而后正话反说。在他嘴里,一个原本健壮得能活到八十的人四十就会病死。
  而真正有血光之灾的人,他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予以提醒。
  命是很玄乎的,哪怕并不会发生的事,但凡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地走上原先暗示中指出的路。
  燕回南以为,这种玩弄他人命运的乐趣要远比修炼有意思多了。
  “直到我倒霉,很多年前突然遇到一个妖,”他双臂平展着,两边紧紧勒住他的铁链哗啦啦作响,“我又骗了她,可她比那些人聪明,她不信我。于是我只能坦白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她恼了。”
  他低笑起来。
  “尽管她没说,甚至脸色寻常,压根看不出气恼。可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有杀意。但她杀不了我,”燕回南有些得意似的,“这天罚既是对我的囚禁,也是对我的保护。”
  “除非我默许,否则谁也不能靠近这池潭水,更不能强行绞杀我,不然这境界就塌了。这一塌,那就是真要死于乱流之中。”
  “他们不敢。”
  “她自然也不肯搭上一条命就为了报复我。”
  “但她用石像堵住了井口?”薛鸣玉看着他。
  燕回南转而不快道:“那不是一尊普通的石像,上面附了咒。只要崇敬这尊石像的人越多,它的咒力越强,对我的压制也越厉害。偏偏这个人不久前刚为那些凡人死了,为她燃香、供奉的人太多,我整整被困在井下近百年不得出去。”
  “若非后来那些凡人也是薄情寡义,很快便将她的功绩忘了,她威望大不如从前,因此才有朝一日被个修士破了这石像的机关,否则你们如何能见到我?”
  崔含真:“你说的此人莫不是李悬镜?”
  “是,”他突然笑了,“说来我还真是对他感激不尽。没有他,也不会有后来的红河村。他不仅借了我身份,又把三魂抵给了我,充作是我为他换命的代价。”
  燕回南暗暗地观察着薛鸣玉的神情,意图在她脸上发觉一丝一毫的不忍,抑或是起伏稍微明显些的情绪波动。可惜,他遗憾地收回目光,怏怏不乐地想,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实在是个冷漠的人,比那个妖很冷漠。都说蛇是冷血动物,可那个蛇妖至少在得知他不能救活一个死人之时,眼神像冻了冰棱一样,那是要让人见血的刺。
  薛鸣玉不知道他在为自己无动于衷而不甘心。
  她只是在想一件事——他被关了近百年,这几年才经由李悬镜放出,为何江心镇的人又说他几十年前救过马老四?“是时间流动得不一样快吗?”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但回答她的不是燕回南,而是崔含真。
  崔含真给她举了个例子:“同一条河流在上游和下游也是不一样的,许多因天地造化而成的幻境都与外界的时间不同。有的幻境里已过百年,外面却不过半日;有的幻境才只是一个梦的功夫,外面却沧海桑田。”
  “可江心镇又不是幻境。”
  “与幻境接壤久了,总要有所变化。”
  薛鸣玉若有所思。
  她又问那些人面花:“都是你骗来的三魂?”
  人有三魂六魄,失一不可。这燕回南竟能种下一田的花,可见为他所骗之人不胜枚举。他就这样借着泥捏的人以及骗来的魂伪装成任意一个人的模样,简直胆大妄为。
  “早说了,我这算不上骗。只是你情我愿罢了,”他不赞同道,“活着的人但凡有魂魄扣在我这里的,大多是将死之人经由我出手,留了一命;死了的更不必说。肉身已死,却还能以残魂的意识游走于村头,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与他们争夺躯壳。”
  他对薛鸣玉的说法很不高兴。
  “那你又引我们来此次作甚?”崔含真忽而问道。
  “还说呢,你以为我要你们来干什么?”燕回南对着他就不大客气了,“你们毁了我的花田要如何清算?这可是我为自己养的躯壳,供我在外行走的。如今一无所剩,你还想一走了之?”
  崔含真对这样一个只能被束缚在潭水中的人并不忌惮。
  他的眉眼也因此冷了下来,说话声如簌簌落下的雪:“你行此歪门邪道,坑害无辜人不知其数,如今还敢厚颜与我们强要说法,当真是死不悔改。”
  “歪门邪道?”
  燕回南大笑起来。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过几桩。不过是戏弄了他们一番,又没要他们的性命。这如何算得上是歪门邪道?”
  “何况人人都有各自的道,我也不过是遵循本心行事,这又何罪之有?”
  “道……”
  “是啊,道,”燕回南低头注视着薛鸣玉,“人各有其道,各行其是。你如今也不比从前,莫非还没想过自己的道?还是说,你要修仙?”
  薛鸣玉:“修道与修仙不都是修炼,不过是两种说法罢了。”
  “非也,大道三千,有人以济世救人为道,有人但求自在逍遥,也有修行一生,只为将剑法练至圆满……这些都是修道。还有的,却别无所求,只求飞升成仙,那便是修仙。”
  “修道之人圆的是本心,并不求羽化登仙。诚然,这世上本也没有仙,”他笑了一下,“修士渴求飞升成仙,恰如凡人追寻长生不老,到头来都只是大梦一场空罢了。”
  “看在你性情与我投缘的份上,我劝你莫要把大好年华空耗在虚无缥缈之事。”
  他侃侃而谈之时,崔含真难得没有打断他。
  因为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曾说错。这些话即便今日他不说,往后崔含真也是要郑重与薛鸣玉叮嘱一遍。这向来是翠微山的规矩,免得弟子误入歧途,一心修仙乃至走火入魔。
  昔日他的师尊在拜师礼上也如此肃穆地告诫过他。
  薛鸣玉听了,倒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沮丧,抑或是蠢蠢欲动。很多年轻弟子刚入道时总会如此。但她却不以为意。
  她想的十分简单,既然修仙是很困难的事,又白白磋磨光阴,那就等她活得够了,没多少年好活的时候再试。
  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
  “你故意告诉我们许多,难道会不求回报?”薛鸣玉审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物色到了一具新的躯壳,如若你肯把他带给我,我愿意与你交换一样你肯定会想要的东西。”燕回南渐渐加深了笑意。
  ……
  回去的途中,薛鸣玉望着仍旧阴云密布、小雨连绵的天,头一回清晰地感知到之前所说幻境数日,外界不过短短一瞬的意思。
  或许在山上那些熟人看来,她们与平时早晨下山、傍晚回来没什么分别,但在薛鸣玉心里确实是阔别多日。
  她坐在后面百无聊赖地俯身凝视着起伏的山峦。
  忽而却听崔含真沉下声警戒道:“不好,出事了。有人在前面!”
  “谁——”
  薛鸣玉的声音出了一半就蓦地断在喉咙里。
  屠善来了。
  隔着重峦叠嶂,只见她仍旧穿着那身灰得发白的道袍,斑白的发丝束在脑后,拢得整整齐齐,偶然有风吹过,宽大的袍袖便随风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