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年轻人,”老妪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转就知道她们站在那儿。她佝偻的背像小山堆压在薄薄的脊骨上,手里自顾自舀着灰烬颤巍巍地往花芯撒,“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快回去。”
  她咳嗽了好几声,又低声道:“夜里就走。”
  薛鸣玉和崔含真对视一眼。
  “您昨日不还说要留我们多住些日子?”崔含真也把声音放得格外低,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老妪手一顿。
  “我留你们了?”她的脸完全埋在阴影之中了,“不,不要信我的话。一到夜里你们就走,不然……就走不掉了。”
  她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什么一样?”
  老妪突然悚然一惊,以至于薛鸣玉能清晰看见她微微颤动的身形。她不吭声,只是手里的动作越发快了,似乎急于摆脱这样的处境。
  “诶,怎么没人理我?”
  竟是之前那个小丫头笑嘻嘻地出现在她们所有人身后。她的两只手背在后面,言语间全然一副稚龄小儿的活泼率真。这模样简直与当初是两个人。
  她一个人来的,竟没带狗。
  薛鸣玉不动声色地审视她,只觉得她仿佛是与老妪交换了身份一般。
  头天夜里她还因担心被老妪发现,连找薛鸣玉都要鬼鬼祟祟地趁天色完全黑下来,老妪偶尔训斥她也丝毫不留情面。可这会儿,老妪却成了她猫爪下的老鼠,任凭她恐吓奚落。
  “没什么,我们在打听江心镇的事。”崔含真悄悄捏紧薛鸣玉手心,暗中示意她时刻防备对方突然暴起。
  可小丫头丝毫不在意,她先是惊讶地质疑他:“江心镇?你在犯傻么?”
  又道:“这地方可没有江心镇。倒是你,一个卖货郎,总打听这些作甚?老老实实卖你的东西就好了。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也不怕送了命。”
  说着她便要催她们回孙老三家,却绝口不提她们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事。
  她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在她们身后,像是个狱卒在押解她的囚犯。直到回了孙老三家门口,她方才绕过她们走到前面去,而后声音欢快地把孙老三叫出来。
  “你真是不留神,两个大活人跑掉了都不知道。”她责怪他,又看见她的狗不知何时也与孙老三厮混在了一处,这会儿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他腿后,不敢看它的主人。
  孙老三唯唯诺诺地应着声。
  这一人一狗都低着个头任由她教训,显然是怕极了她。
  幸而她也没有停留很久。
  “进来罢。”孙老三看了她们一眼,没多说什么就转身回了屋。
  过了午时,崔含真在外面转了几圈,别的没发现,倒是捡到了之前他给自己和薛鸣玉贴的几道符箓。或许那林子不止屏蔽了灵气,连符箓都被强行从她们身上剥离。
  薛鸣玉听着他的话看了几眼符箓,又还给他。
  “晚上我要再出去一趟。”
  崔含真:“去江心镇?”
  “不,”她摇头,“就留在村子里。”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她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出门。
  没走几步就听见狗在叫,循声走去,却见那只狗在吃田里的花。花诶呦呦叫唤着,直喊疼。疼得狠了,那些花须如蟹爪一样张开,遽然露出里头藏得严实的花盘。
  赫然是一张人脸。
  薛鸣玉弯下去细瞧的腰蓦地就定住了。
  这株人面花甚至有清晰的五官,还有细细的牙。倘若她不曾眼花,这张脸同那个小丫头长得一模一样。
  “快帮我赶走这条狗!它在吃我!”
  她,或许也是它,总之薛鸣玉也说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了。它慌忙叫起来,要薛鸣玉帮它驱赶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它头上的狗。
  薛鸣玉盯着她不动,“你是什么东西?”
  “你就不能先救我?”它有些生气了,“枉我昨个夜里还特意去提醒你。”
  它和白天里那个活泼得过分的小丫头不是一个人。
  薛鸣玉心下有了判断,才随手把狗驱走。她听见这株人面花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恹恹地斜睨着她,有气无力的,“你这个人真是不要命,都告诉你江心镇在哪,何必又回来?”
  “可我并不是专程为江心镇而来。”
  “那为的什么?”它心不在焉问道。
  “轮回道,”薛鸣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不肯放过它丝毫的情绪,“你知道在哪吗?还有一个地仙,你认得吗?”
  它的花须突然狂舞起来,仿佛抽筋了一样。
  半晌才勉强平息下来。
  “这不是你该问的。”它支支吾吾着撇过脸,嘴唇紧闭。似乎又怕她追问,它匆匆忙忙留下一句话便迅速合拢花须,重新把花盘裹起来。
  “不要吃这里的东西,小心离魂。”
  一经闭拢,便任凭薛鸣玉如何敲打掰扯它的花须,它都雷打不动地蜷缩着不肯出头了。
  算它躲得快。
  薛鸣玉心不甘情不愿地丢开手。
  “孙老三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她一赶回去便小声问道。
  屋子里的蜡烛还朦朦胧胧地亮,崔含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却发觉有点凉,不觉蹙眉。更深露重,虽已入了春,夜里仍旧是寒气逼人。
  “没有,”他说,“之后你留下来,我出去打探罢。”
  薛鸣玉正要接过他沏的茶,忽而记起人面花的话,以防不测还是径直往地上泼去。“不喝了,以后你也不要碰这里的东西。”她把那些话一箩筐抖给他。
  “那明日……”
  “我们分头走,我去江心镇,你留在村里。”
  崔含真思索了须臾。江心镇确实要比红河村安稳,由她一人前往也不算是太冒险。遂答应下来。
  *
  第三夜,薛鸣玉又一次回到了江心镇。
  江心镇与红河村是日夜颠倒的,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穿过嘈杂的人潮,薛鸣玉径直奔向顾秋萍。顾秋萍正在同一个客人讲价钱,见她走来惊得手里的算盘珠都卡在指甲边缘不动了。
  “怎么说啊,能不能再便宜点?”这客人催促道。
  顾秋萍赶忙回神,然后靠着她麻利的嘴皮子不仅驳回对方杀价的要求,还说得对方稀里糊涂多买了几样东西。
  三下五除二把人给打发走,她便立即追着薛鸣玉问她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去镇外转了几圈,想找我兄长来着,却没找到。”薛鸣玉滴水不漏地编着瞎话把这段空白的经历填补上。
  顾秋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她轻易便叫薛鸣玉蒙混过了关,而后神神秘秘地要她跟自己去后院。“我带你见个人。”她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提点她这是个不寻常的人,颇受本地人尊重,要她千万以礼待人。
  “燕先生。”
  顾秋萍客气地笑着。
  背对着她们的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竟也是个瞎子。
  一条白绢覆于眼上,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下颌,清清泠泠,潇潇如秋雨。
  第58章 五十八朵菟丝花
  ◎……◎
  燕先生是个算命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镇子上,救了中邪的马老四。
  马老四一家在镇上很得人心,有他们家牵头把燕先生奉为座上宾,镇上的人自然也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燕先生敬重有加。不过日子久了,镇上的人也发觉出古怪之处。
  譬如,燕先生不会老。
  二十多年前的马老四还是个青壮,如今脸上的皮也挂下来了。
  可燕先生还是乌发如云,瑶环瑜珥。马老四背地里总是和众人暗暗感叹,说燕先生恐怕是真神仙,当初现身就是为济世救人。
  这话起初许多人是半信半疑的,但燕先生总也不会老,且仍旧蒙着一条布却把每个人的命数摸得透彻之极,时日一久,不信的也大多因为命数的灵验而不得不拜服了。
  这是眼盲,心不盲。
  顾秋萍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如是说道。
  她好声好气地请燕先生也为薛鸣玉算上一卦,又在薛鸣玉不以为意的眼神中用胳膊肘捅她,说这是难得的好机遇。
  等闲人连燕先生的面都难见,这是赶了巧,燕先生恰好来她铺子喝茶,她这才厚颜相托。
  “好啊,你让她近前来。”燕先生温和地笑着。
  他的嗓音也是极其清润的,和他整个人一样,像雨落秋山,静且定。
  但薛鸣玉却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不顺眼。怪得很,她平常对旁人也没这样大的敌意与警惕之心。反正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就是让她觉得怪不舒服的,想撕了那张假面。
  她也反思了一下。
  真要说起来,崔含真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就不会觉得他太讨厌,她顶多有时候嫌他过分一板一眼。但这人就叫她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都能挑出不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