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实在下.流。
  所以山楹从不开花。
  他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桃树。
  过去如此,现今如此,将来亦如此。
  他从不怀疑。
  但一棵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
  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终于要浸入绮丽靡艳的春天,他既感到安心,又觉得煎熬。春天的太阳最温暖,但春天也最淫.荡。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可突然有几个人跑来砍他的树干。一定是要砍去做桃木剑,这些贪婪的道士!他气得浑身发抖,树枝都不断挥舞着,想要抽打他们。
  “别碰我!”山楹自以为很大声愤怒地警告着他们。
  可他自以为是的驱赶在那些人口中却只是无足轻重的挣扎。
  “他怎么还能说话?”
  “又不是个哑巴,怎么不能说话?”
  “他不该晕过去吗?”
  “你说的那是迷药,我这是毒。”
  “师兄不要紧吧,会不会被你毒傻了?”
  “诶呦,吃了这么多打人还这么有劲,早知道真该再掺点迷药和软筋散。”有人嘟嘟囔囔着,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试探性问道,“师兄?师兄?”
  直叫得山楹心烦。
  谁是他师兄!
  他分明是一棵桃树,而他们却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桃树和人能是一样的东西吗?谁是他师兄!肯定是为了骗他的桃花木。
  这个该死的眯眯眼!
  竟然在拔他的树根!他要几枝树干还不够,还要他整棵树!狡诈贪婪。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山楹被迫从呆了许多年的土坑里挪开,身上一圈又一圈缠满了绳子。
  臭道士抬着他鬼鬼祟祟绕过有人的院子。
  其间山楹想要厉声叫骂,顺便引来旁人的注意,却被个圆脸和尚及时堵住嘴。山楹不知他施了什么妖法,他手指一掐,他这嘴就像黏了浆糊,张不开口。
  恨恨的叱责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闷成充盈的树汁。
  该死的和尚!
  也是这时候山楹突然感觉不对劲,他糊涂地想,道士如何会同和尚结伴呢?然而天光明了又暗,直到他从太阳下被抬进昏暗的锻造室都没想出个结果。
  “山楹?”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只是看不大分明她的模样。
  她立在阴影之中,五官在黯淡的光线中变得模糊,唯有眼神那样准确地落在他身上,像第二道绳子将他牢牢捆住。她忽而笑起来,笑容分外缥缈。
  山楹不禁收拢了飞舞的枝桠,以为这是个极其危险且对他不怀好意的人。
  她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她不该这样看他,因为他分明只是棵树。
  “你们怎么绑来的?”她扭着他的树冠翻来覆去地看。
  “骗他吃了些毒菌子,这会儿把自己当成一棵树了,方才直嚷嚷着不许人砍他的树干去做桃木剑呢。”眯眯眼笑吟吟道,颇为兴致盎然。
  “好了,你们先去罢。答应你们的我自然不会忘。”
  于是山楹就眼睁睁看着那三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都笑嘻嘻的,唯有那圆脸和尚尚存几分良心,临走前还悄悄地瞅了他一眼,双手合十,拉着个脸不住地对他道歉。
  但那又如何?
  还不是走得飞快,只把他单独和这个人留在锻造室。
  他冷冷地斜睨着这人,心道这定然就是那买家了。买家出筹码,做打手的便帮忙做她的刀。她一定也同那些贪婪的人一样,贪图他的树干。
  砍罢,砍罢,想要多少就都拿去罢。
  山楹忿忿不平地闭上眼,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大不了就是成了她手里一柄桃木剑。
  然而,他陡然意识到他错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她根本不是要他的树干,她竟然盯上了他的花。他是一棵不开花的桃树,可她偏要他开花。
  他的树皮被剥落,窸窸窣窣落在地上,又被她一脚踹开,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团。没有了太阳,没有了树皮,他感觉到飕飕的寒意。也是,这才年初呢,还不到和暖的四月。
  “山楹,你之前说过的,任我处置。你总要说到做到,你不能反悔。”
  他说过?他何时说过?真是糊涂,那些人还说他傻了,他怎么傻?至少他没有忘记自己只是一棵树。人怎么会听到树在说话呢?他绝不可能答应过这样的事。
  山楹屈辱地紧紧闭上嘴。
  他不要开花。
  可裸.露的树身在她手下已然成了一张琴,紧绷的琴弦被她漫不经心地揉乱。他的枝桠生出密密麻麻的瘙.痒,仿佛有什么要从柔嫩的枝头钻出。是花骨朵,还是什么?
  他说不清。
  因为他是一棵绝不开花的树,他没有开过花,自然说不上来。他痛恨开花,这会让他流露出求.欢的丑态。就像每每到了时节,他便能听见山上那些野猫凄厉而毛骨悚然的嘶鸣。
  闹得人尽皆知,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来看它们行鱼水之欢。
  有辱斯文。
  是的,他虽然只是一棵树,但他向来以为举世皆浊我独清。
  他耻于与这些成日里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东西为伍。不管是人,还是猫,抑或是他那些争着抢着终日琢磨着要抽枝发芽开花的同类。
  可他又忘了,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感觉到一只手在细细地摩挲着他,她夸赞着他的树身白皙柔韧,还是温热的。一面说着,她一面把有点冰的手贴着他取暖,捂了正面又捂反面,好像在烙饼,而他是她手下的炉子。
  山楹被冻得一颤。
  “立起来了。”他听见她咦了一声,然后用指尖拨弄着他的树心,弄得它们歪歪斜斜。于是方才那股瘙.痒又像白蚁一路啃着他的树皮,朝他的根茎迁徙。
  他不要开花,绝不能开花。
  才这么死死咬住嘴唇发狠道,他的根茎就猝不及防被她用力踩了一下。粗糙的鞋底碾着他脆弱的部位,他恍然一哆嗦,汁液四溅。
  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晰。
  窗户支起小半,一身的冷汗被凉风吹过,鱼刺骨似的扎人。山楹瘫坐在地上,而后看着她垂下眼睑目光逡巡着他的下半身,倏然扑哧一笑。
  “诶呀,你开花了啊。”
  他蓦地就把嘴唇一下咬破了皮。
  “不要看。”他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个字都像在牙齿之间用力碾过。大腿侧冰冷黏腻,十分不适。那是他遗的精。他知道,但他不敢看。他更不能容忍被人看。
  薛鸣玉蹲下来与他平视,她撑着脸赏玩似的盯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扎进他白皙的皮肉。柔软结实,像簇新的缎子。他胸口起伏不平着,仿佛压抑了许多不快。
  “薛鸣玉,”他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叫她,“你还要看多久?”
  “多久?我也说不好,”她摇了摇头,“那得看你。你让我高兴了,我就放你走。所以你也要配合一点啊,譬如——”
  “不要总是躲我的眼睛,不喜欢我,也请你藏好一点,别叫我看出来。”
  慢慢说着,她忽然将他随身佩戴的剑取来,而后倏地将剑柄捅进他嘴里。只听得他闷闷咳嗽了一声,喉咙不住地滚动,似乎忍不住要干呕。
  涎水滑过他仰起的脖颈,像又一滩精。
  山楹的眼尾嫣红,纤长的眼睫上缀着泪痕。他死死盯着薛鸣玉,玉石一般的眼珠子蒙上了柔和润泽的光,于是这耻辱的眼神又仿佛带上了几分嗔怨。
  但他自己丝毫不知。
  他以为他应当是冷然不屈的。
  薛鸣玉便给他拿了一面镜子让他仔细对镜瞧瞧自己的模样。他哂笑着斜睨过去,却兀自顿住。原本起伏不平的胸口也霎时僵硬了。
  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面如傅粉,红的红,白的白,凌乱的发丝微微汗湿,黏在鬓角、腮边。哪里还有璧玉明珠的秀雅不可攀?分明似个淫.贱的荡.夫。
  山楹的嘴唇都在抖。
  他简直要被气昏了头,实在是奇耻大辱。
  偏偏薛鸣玉还对他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桃树如今连贞洁都丢了。”她的声音中止不住的笑意。山楹急促地呼吸着,呼吸着,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却一刻钟都没晕到就被一壶残茶直冲面门浇了个透心凉。
  “怎么气性这样大?这可不好。往后岂不是我还没做什么,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气死?”薛鸣玉轻轻责怪他。
  她撑着膝盖站直了身体,一只鞋刀片似的划开他紧紧闭拢的双腿,就像在撬开一只蚌,而后沿着他的小腿游走着向上,直到再次悬停在他上方。
  山楹使劲吐出那柄剑——他每日都要仔细保养、珍惜如他的半身的剑,如今它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被他弃如敝履,可他仍旧没心情多理会一眼。
  “薛鸣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竭力挣扎起来,但捆仙索将他牢牢绑住,害得他动弹不得,也无法施展法术。他盯着那只鞋,心乱如麻。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又不得不佯装镇定,怕她看出愤怒之下颤颤巍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