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走了,院子里便只剩下薛鸣玉和陆植了。
  陆植扫完落叶,将这些干枯脆弱的东西埋进树根下,而后一声不吭去了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小厨房那边腾出来的一间隔间,灰扑扑的,勉强使他不至于挨冻罢了。
  天渐寒,十二月已至。
  往年的这时候他应当舒舒服服地窝在书房中,屋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熏得他脸都发热,喝醉酒了似的。他连厚重的棉衣都无需穿,倏尔还要打开窗,好让燥闷的热气散去些。
  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会儿他非但不敢脱去棉衣,还要从包袱中摸出一件大氅压在被褥上。被褥是薛鸣玉替他找的,厚得很,斤两也足,只大约是经年的老棉花,如今已结了块,并不蓬松软和。
  因此盖在身上,虽沉却冷得慌,仿佛是压了块冰坨子。
  飕飕的寒意随着料峭的北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里被抖落进来,陆植冷得牙齿直打颤,嘴里不住地呼出寒气。他的脸冻得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像窗棂积下的一层薄薄的霜。
  没准不用薛鸣玉做什么,他自己就能因这穷乡僻壤被活活磋磨死。
  他自嘲地往上扯了扯被褥。
  翠微山素来在凡人眼中超然如云端不可攀,他从前虽未亲至,却也因久闻大名而幻想此地如*同诡话奇闻之中的蓬莱仙境一般。
  是以他原先虽因被驱逐出瀛州而着恼,倒也不曾太过沮丧失意,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趁势学上一些凡间没有的本事也很好。届时他总有辗转逃脱的法子。
  殊不知真上了山,竟处处与他设想的大不相同。
  山明水秀确是不假,只是这景色怡人终归不能当饭吃。山上除了凶恶的野兽,还有奇异的精怪。或许一只看着五彩斑斓的山雀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这也就罢了,最最紧要的是山上这些修士不食五谷杂粮,且山门中并无杂役。哪怕是那些个长老,凡事都需得亲力亲为,万万没有使唤旁人的道理。只是他们大多通习术法,有什么掐个诀也就了事。却苦了他。
  最开始他甚至连顿饭都烧不好,险些没饿死在灶台前。
  如今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头,眼下却又迎来了寒冬腊月。陆植蜷缩在硬邦邦的被子里,被冻得瑟瑟缩缩。
  他要跑。他攥住被子的指尖用力得发白。趁着萧青雨下山,他无论如何都要跑。他冷冷地想着,再熬下去,即便将来有朝一日薛鸣玉肯放了他,恐怕那时他已经同半个废人无异。
  他还怎么回瀛州,又怎么有脸去见从前那些旧识?他那些旧识比起他,只会更擅长捧高踩低、落井下石。
  陆植绝不肯做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风呼啸着,他昏昏沉沉中渐渐沉入了梦影。
  *
  之后的几日天都阴沉沉的,总不放晴,瞧着似乎还有场大雪要下。
  中途倒是落了场雨,薛鸣玉撑着伞去弄些吃食,雨水哗啦啦地掉,一点不含糊,也不柔和,像是冰珠子,偶尔打在人脸上,怪疼的。
  她多备了些干粮,免得又要冒雨出门。这样坏的天走一趟就要溅一身泥水,衣裳脏了倒是小事,麻烦的是人被淋湿。若是不回去泡热水,难免要着了风寒。
  薛鸣玉静坐在灯下,慢慢地翻着先前借来的书。
  书上说人得了妖的心脏确能继承妖强韧的筋脉,只是人与人也不尽相同。有的本就筋骨强健,便撑过了妖血在体内沸腾,一下跻身于半妖之中;有的却身子骨柔弱,中途熬不住死了的也是常有。
  且并无另外的捷径可走。
  熬得过就继续活,熬不过就去死。如此简单明了,只在各人的命。
  这话委实唬人,幸而薛鸣玉从小到大差点死掉的时候太多了,多到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不会再将死亡当做一种威胁。
  她对着书反倒由衷地高兴起来。
  至少柳寒霄没有骗她,他指的路是可行的,而非一条死路。
  至于萧青雨,这会儿他应当已经到了,他或许会想她,或许不会。这不是薛鸣玉要纠结的。她只是本能地要与他拉开一段间距。她们这些时日走得太近了,也该冷一冷他。
  大约到了半夜,她忽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其后是扑簌簌的响。她将窗户开了一丝缝,就从缝里瞧见一片雪倏然落在窗头。
  下雪了。
  寒风夹杂着大雪将整座山都囚在怀中。
  薛鸣玉落了窗,却感到一阵宁静安然。她蒙着被子睡着了,直到翌日晌午她忽然记起来院子里还有个陆植住着。只是这几日他竟然也没声没息的,别是一个人死在屋子里了吧。
  她趁着风停雪霁披了件斗篷慢吞吞走过去看。然而开了门,里头竟空无一人,连他来时扎过来的包袱都不见踪影。
  陆植跑了。
  第35章 三十五朵菟丝花
  ◎……◎
  薛鸣玉背着一张弓便下了山去寻人。
  先前雪下得不大,积得不够深,因此地上的鞋印并不清晰,只勉强看得出是往山下去了。不过看着还算新,大约没走几时,否则昨日那场大雨早该将这模糊的轮廓冲刷殆尽。
  她没惊动山门的弟子,从小路绕着下去了。
  结果一路找了个遍都到了山底都没能发现他踪影,问那位正打着盹的守门人,他也只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困倦茫然地答说没见过谁经过。
  “这几日天坏得很,便是弟子们都懒得出门,你要找的还是个凡人,哪能顶着风雪走这么远的路?人也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别是半途迷了路,困在山里头了吧?”
  他热心肠地给薛鸣玉指了几条小路,说大山深得很,总有些弯弯绕绕的窄道,没在山上呆过的一时走岔了也是常有。
  薛鸣玉对他道了谢,立即快步返回去,一处处地搜。每搜过一处,她就随手折断草蔓找棵醒目的树扎上,免得后面走重复了,耽误时辰。这一找就找到了傍晚。
  天灰蒙蒙的,乌云一片压着一片,仿佛吸饱了水的被褥,沉甸甸的随时要拧出哗啦啦的水来。薛鸣玉望着天,顺手揩去了额头的雨滴。不能再拖了,她喃喃自语道。
  隔着一丛高大的林子,她远远瞧见前面那处洞穴外正盘着一条蟒蛇。而洞穴里头隐约照见一道人影,看不清是谁,但十有八九就是陆植。
  这时节蛇都该冬眠了,可这条竟没有,也不知是因为腹中食物不够还是什么,真是倒霉。但里头就有个活生生的人,却不曾被它绞死吃了,如此想来似乎又该庆幸。
  薛鸣玉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
  她慢慢朝后面退去,就近绕了几圈,然后躲在树后射杀了一头鹿。这头鹿体型不算很大,拖起来也还没那么费劲。薛鸣玉就这样连拖带拽地把半死不活的鹿丢到了洞穴稍远处。
  然后用匕首在它身上用力划了下去,温热的血顿时汩汩流出。
  她迅速撤到一旁,还不忘用草蔓上的雪水和叶子的汁液抹除自己身上沾染到的血腥气。而她走了不多时,那条蟒蛇便警觉地压着地面折断的枝干窸窸窣窣游走过去。
  它的身躯逐渐盘绕着缠上那头鹿。
  薛鸣玉见状当即轻手轻脚地闪进山洞里——陆植果然在里头,此刻正病得稀里糊涂的,口中还不知念叨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含混不清的呓语。
  “陆植。”她叫他。
  他却没醒,仍然灰白着一张脸,嘴唇隐隐泛着紫,怕是血都僵冷了。
  恰在这时,外头飘起雪来。风雪渐大,天又一下子黯淡许多,瞧着只是黑黢黢的,树影摇晃,仿佛有无尽的魑魅魍魉在洞穴外徘徊游荡,只待她们出去便要吮食她们的血肉。
  走不了了。
  薛鸣玉冷静地想道。
  然后半点不留余力地扇了他一耳光。她打得极沉,竟生生叫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仿佛原先那块冻死的肉又活了。陆植登时疼得惊醒过来。
  他因染了风寒尚在半梦半醒中,这一下子突然被迫清醒,即便睁了眼也还是头昏脑涨的。视线雾蒙蒙的,什么都只是一团一团模糊的色块,却辨不清面目。
  是谁来了?
  他思绪迟钝地想道,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父亲?谁终于百忙之中肯想起他来了?
  陆植慢慢眨着眼,而后吃力地往岩壁上靠了靠,好坐直身子。结果眼前的虚影渐渐、渐渐明了,却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个。
  他甚至疑心自己病得过重,或许眼花了。
  “怎么是你?”太久没和人说话,他声音已然有些沙哑。
  薛鸣玉:“你要跑?”
  他不言语。
  于是又一道响亮有力的耳光打得他另外半张脸也浮起鲜红的血丝。他倏尔失神,只是狼狈地偏过头去。却被方才扇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衣领,扯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的脖颈被迫后仰,折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蠢货,”他听见她平静地骂他,“就算要逃,你都不会看天的吗?离了你身后那群人,你果然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