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辛道微看着她一时失了神。
  “怎么了,夫人?”薛鸣玉问她。
  她方才回过神来,对她歉意一笑,然后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辛道微摇了摇头,温和道:“没什么,只是瞧你的模样很像一个故人。”
  薛鸣玉望向她,“我认得此人吗?”
  她笑起来,“她死得早,那时候恐怕还没有你呢。”
  “夫人的故交吗?”
  “是,”辛道微怅惘地笑,“我们从前家住在一处,七八岁便相识,直到十五六岁我随家人离了瀛州也不曾断了音讯,时常书信往来。可惜了,她走得太早。”
  她忍不住温柔地摩挲薛鸣玉的脸庞。
  薛鸣玉不觉按住她的手,“她叫什么?”
  “汝嘉。”
  她轻声说:“薛汝嘉。”
  第31章 三十一朵菟丝花
  ◎……◎
  萧青雨在后山练剑。
  但就如他之前所言,没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就那些招式重复个数遍,并不会将剑舞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薛鸣玉躺在山坡上仰脸望着他——
  长发柔顺黑亮,却毫无多余的点缀,仅仅用一根红绳束起。两丸黑白分明的眼珠恰到好处地镶嵌其上,如棋子淬入冷玉清泉。眉骨凌厉,耸起时折出不驯不屈的执著。
  偏偏他的鼻梁窄而高,嘴唇红且薄,眼尾飞扬,长睫纤密,不笑时秾艳之余另添一重冷淡轻慢的意味。
  薛鸣玉难免想道,他的话也不尽然。
  剑虽平,人却比花浓。
  当他终于停下来,倚树而坐时,他望着渺远的天空,微微地出神,周身尖锐冷硬的剑气尽数消融,有股气力耗尽的放空,变得柔软。
  薛鸣玉拍了下身旁的草坡,要他一齐躺下来。
  他犹豫了一瞬,却倒了个方向,没和她并排躺着,只是头挨着头。薛鸣玉问他怎么偏要和她错开,他说:“两个人并排总像是在躺棺材板。”尤其她们都直挺挺地躺着。
  黄昏时分,夕阳渐渐下沉。
  四周静得很,一个人都没有。
  这地方还是萧青雨带她来的,她那会儿跟着他上了山就说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又嫌屋子里闷。萧青雨思索了一番,便想到了后山。
  后山被师长们下了禁制,向来是人迹罕至的。可萧青雨毕竟是妖,不是人,故而这山上许多规矩对他是没有什么约束力的。
  薛鸣玉看着火红绚烂的云霞,突然问他:“妖也有母亲吗?还是说你真的是感天地造化而降生?”
  “……不知道,”他被莫名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神有些迷茫地努力追忆道,“我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他要带我走,却又很快死了。于是我又被师尊带着一路逃出来。”
  “逃?从哪里?”
  “我不认识,只记得有山,山路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山头还有成片的土丘,师尊说那些都是坟地……”他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就消失在静默中。
  萧青雨忍不住去想,那天好像还在下雨。
  夜里黑漆漆的,他忽然有了意识被耳边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只觉得阴冷极了,好像身处什么洞穴,压抑而沉闷。
  有个老头冷不丁按住他的肩膀,激动得老泪纵横,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龙,真的是龙,这世上真的有龙存在。”
  他带着他朝外跑,好像要跑进一个怪物的胃袋,那样黑,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跌跌撞撞地被迫跟着逃。结果没逃多远,离了洞穴没几步,天上突然劈下一道惊雷,生生将老头劈死了。
  血湿润地漫过他赤裸的脚,他踩在上面黏糊糊的,鼻子里灌满了腥味。惨白的电光赫然照亮他的周围,他恍惚地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血是什么颜色。
  暗红的。
  令人悚然一惊。
  所幸没有越积越多,雨水一遍遍地冲刷,将老头的脸都刷得死白——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白过。然后崔含真就来了。
  崔含真看见他的神情悲恸大过欣喜。
  他没有管那个老头,尽管他明显认得他,大概两人关系还颇为紧密。如今想来,或许那便是崔含真下落不明的师尊。总之萧青雨被他带走了。
  崔含真显然要小心仔细许多,两人竟一路逃出城外。雨纷乱地砸在脸上,过城门的那一刹那,萧青雨蓦然听见有报信使者遥遥呼唤,那道凄厉的声音拉得格外长。
  “襄州——襄州决堤了——”
  他明显感觉到崔含真滞住了一瞬,而后愈加奋力向连绵的夜色中奔去。
  ……
  逃亡的路上,不少人暗中埋伏着要杀他们。都被崔含真混过去了。传送阵也走不了,只能靠双脚。可无论是他们两个当中的谁都无法支撑这样漫长而艰辛的赶路。
  因此中途崔含真带着他躲进了一处深林里暂作休整。
  结果谁能料到呢,那里头竟然藏着一只魔。而当时的萧青雨自然没办法在魔前克制自己,他一看见这种东西就莫名感到深重的饥饿,也说不清原因,似乎只是本能。
  他也不止吃了一回魔。
  说来她还亲眼见过最后一回。
  *
  薛鸣玉忽然偏过脸看他,“你有没有想过要追溯你的来历,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她偏过来时,萧青雨感觉到脸庞有些毛茸茸的痒,她的碎发被风吹着拂到了他脸上。他的思绪有片刻的游离,而后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我只会去想以后。”他莫名有股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甚至会从此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与苦恼。他一点都不想要。
  然而,她的手蓦地抚上他的脸。
  因着两个人是反方向躺下的,她的手不得不别着才能触碰到他。他一怔,她已经摸索着将他的脑袋往她自己那边推近。
  两个人紧紧挨着,视线所及之处也一下从开阔的草地倏尔缩小得只能容下另一人的轮廓。鼻翼间沁凉的晚风被对方轻柔的呼吸取而代之。
  萧青雨霎时定住。
  他听见她低声说道:“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然后望见了她侧过来的半张脸,那双眼睛在越渐模糊的夜色中黑得发亮。
  他有那么一瞬感到了心悸。
  萧青雨静默了须臾,不知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和她说:“李悬镜很久没消息了。”话音刚落,她果然松开手,脸也转回去朝上望着。
  这似乎是他想要的,但又说不好。
  “他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杀了卫莲舟吗?”他平静又过分直白地问道。
  薛鸣玉笑起来,“你也觉得是我?”
  “不知道,有时候总觉得就是你,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不是。”
  “那如果就是呢,你会原谅我吗?”
  “我和他不熟,”萧青雨摇了摇头,“所以即便真是你杀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你杀了他,总好过……他杀了你。”他的语气陡然轻下来。
  “我是不是很冷血?”
  他突然低声问道。
  薛鸣玉顿住了,这话从来都是旁人形容她的。她问道:“是谁这样说你了吗?”
  “之前有一次*下山,一个师兄被魔伤到了要害,魔气入体,眼看着他就要失去神智,我便一剑将他杀了。可他们都说我太心狠了。”他喃喃道。
  岂止是责怪他心狠,其实已经视他如豺狼恶虎。
  有个平时还算关切他的师兄当即就死死盯着他咬牙恨声不已:“我真想剖开你的心脏,好看看里面流出来的血是不是也像你的剑一样冷酷无情。”
  萧青雨被排斥在所有人对面,面无表情,不禁更招人恨了。但其实他的神识已经游荡了有一会儿了。
  他想着要是可以,有朝一日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心脏是热的还是冷的,是像个人,还是像只妖。
  分明没救了,再不杀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堕魔。
  他只是出手比任何人都快了一些而已。
  萧青雨睁着眼兀自出神。
  难怪那天他竟然有耐心同书生软刀子磨肉,一点不像他的作风。若是之前的他,早该一下砍了他的胳膊。也难怪这回她上山,总是见不到其他弟子围在他身边与他说笑。
  比起他,翠微山的人待她仿佛都更热情殷切些。
  薛鸣玉想道。
  她静静听完,忽然又扭过脸去小声地对他说:“是我的话,恐怕比你的剑还要快上一步。”
  他一愣。
  见她冲自己眨了下眼睛,“从前饥荒的时候,那些人都饿红了眼,可他们看见我却都只敢远远啐一口,根本不敢靠过来。因为他们骂我是恶鬼上身,所以都怕我,怕我咒他们死。”
  “那你会吗?”他习惯性往下问。
  问完了又突然刹住。
  她当然不会,她又不是真的恶鬼上身,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薛鸣玉也果然对他笑起来。然后顺势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像这样下毒咒吗?”两人的皮肤一触即离,快得萧青雨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呼吸无意识慢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