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从树梢跳下,仓惶间赶去书房留下一纸信。
  匆忙之中他也顾不上措辞优美,将将落下寥寥数语以表感激不尽,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封信直到傍晚才被薛鸣玉发现。
  她攥着信纸看了整整一个时辰,逐字逐句地看。而后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把信凑到烛台边点着了,烧得一干二净。
  骗子。
  人都一声不吭地跑了,竟然还在骗她,说他是个道士。
  分明她夜里提着灯找他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附近的那道阵法——从前薛鸣川专门指给她看过的。他总担心她会乱跑,哪日说不定就倒霉地一脚陷进某个隐蔽的阵法。
  他肯定是回自己的山门去了,只是不肯告诉她。
  修士总是这样的,总喜欢自以为是地瞒着她,到头来只叫她不快。
  薛鸣玉不悦地想,为何她后来接连遇见的几人都是修士,都能修炼呢?几年前她还以为修士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世间罕见。可如今看来,分明也不少。
  而这样多的人里,凭什么没有一个她呢?
  这算什么?
  算她倒霉吗?
  时运不济,还是天命如此?
  她慢慢坐了下来,脸孔透出一股可怕的沉静与专注。
  不会一直这样的。
  或许……或许她总有办法。
  她总会有办法。
  ……
  李悬镜在与不在,对薛鸣玉而言其实没多大不同。她就像喂了一只墙外飞来的野雀,又由着它吃了一段时日的鸟食便飞去。
  她照常过了许多日。
  有时路过镇上贴告示的地方,她会停下看一眼。李悬镜的那道悬赏已经越来越淡了,墨像的色泽在渐渐淡化褪去,李悬镜的模样也在她眼里慢慢淡去。
  淡到她快要完全忘了这件事时,忽然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正是傍晚,薛鸣玉刚结束一天的课业,闲闲地收拾东西。闻声她走过去打开门,“是您啊。”她微笑起来,把留堂的小姑娘叫出来。
  “齐铮,你兄长来接你了。”
  小姑娘顿时旋风一般嗖地蹿出来,“老师!老师!你瞧,我的最后一张字也写完了!”她一下蹦得很高,翘着两条辫子把手里的字帖高高举到薛鸣玉面前。
  薛鸣玉声音柔和地夸赞她:“写得很好。”
  于是她更高兴了,又举着去和她兄长炫耀。
  她兄长生得一张白净文秀的脸孔,五官算不得多精致,却看了叫人舒心和悦。整个人站在那便温温柔柔的,如春风迎面。
  他顺着齐铮的心意仔细瞧了她的字,也极其详尽地评点称赞了一番。这之后才从袖中掏出一只秀丽的锦袋,十分小巧的模样。
  书生把锦袋递给薛鸣玉,“小妹这些日子多亏您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收下。”
  薛鸣玉当即便要推拒。
  却被齐铮抢了塞给她,“老师你别不要啊,这可是我哥哥亲手刻的印章。你昨天不是说原来那个坏了吗?我一回家就说了,哥哥晚饭都没吃试了好多次才刻出来的呢!不要白不要啊!”
  书生遭人拆台,不由尴尬极了。
  他无措地低下头,“我手艺不大娴熟,让您见笑了。”
  薛鸣玉为着他慌乱羞愧的神色不觉多看了一眼。转眼间她便改变了心意,将锦袋打开。果然里面悉心装着一枚玉章。其实这玉章刻得很不错了,书生的自贬恐怕也只是谦辞。
  她摩挲着玉章凹凸不平的纹理,认真地向他道谢:“您多费心了。”
  于是这对兄妹俩如出一辙地笑起来。
  仿佛她肯收了东西,倒成了她们之幸了。
  ……
  薛鸣玉本以为这件事会到此为止。
  然而第二日中午齐铮竟然不回去用午饭了,说是提前带了糕点来学堂。她亲亲热热地凑在薛鸣玉身旁,糕点就摆在眼前,却一个劲儿地捻着要喂给她。
  “老师你尝尝嘛!”
  薛鸣玉再三推不掉,只好低头抿了一块,味道倒是香甜得恰到好处。见她肯吃,齐铮高兴极了,跃跃欲试着恨不得将一整盒全塞给她。幸亏被薛鸣玉强行劝住了。
  “这是哥哥做的,是不是很好吃?”
  分明周围没人,齐铮仍旧凑到她耳边偷偷摸摸说悄悄话似的:“哥哥说不让我告诉你。”说完她冲薛鸣玉眨了几下眼睛,有些委屈地撇着嘴,“可是我憋不住。”
  “他越不让我说,我就越熬不住想说了。”
  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后,齐铮又小声对薛鸣玉说:“老师,我哥哥是不是很贤惠啊?他既会刻章,还会做好吃的……他什么都会,可能干啦!”
  她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说着说着息了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冷不丁道:“老师,你要不然把我哥哥娶回家吧?”
  “到时候我就和老师一起住,然后让他给我们洗衣做饭!”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好?”
  薛鸣玉柔柔笑着,不言。
  但翌日起,她便再不肯收齐铮的东西,并催着她同其她孩子一样回家。书生大概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从此不敢假托妹妹的名义各种笨拙地讨好她。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他的好总让薛鸣玉如鲠在喉,就像咀嚼着他亲手做的甜糕,松软芬芳,入口即化,却甜得乏味单调。和他成亲似乎不错,但她往后的人生从此也干瘪得一眼能看得到底。
  她不喜欢。
  更不甘心。
  她只会和令她嫉妒的人成亲。
  至少他们能让她得到什么。
  薛鸣玉独自坐在油灯下对着光一点点转着手中的玉章把玩了会儿,半晌,她抽出一张白纸写了封信。这封信第二天被她亲自送给了翠微山下的守门人,并烦请他帮忙带上去。
  信中没有多余的内容,只问了薛鸣川的归期与下落。
  收信人是崔含真。
  他和薛鸣川自那年之后私下里时有往来,也给过薛鸣玉一样信物,说是她需要的时候便可以拿着这件信物去翠微山找他。
  可在此之前,薛鸣玉一次都没找过他。
  但如今不同往日,再不主动做些什么,她怀疑自己迟早会被渐渐抛弃,然后被他们的世界慢慢排挤出去,就像踢掉一个不足轻重的石子。
  薛鸣玉绝不接受。
  然而,回信未至,反倒引来了许久不见的崔含真本人。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不瞒你说,他的去处我也不知。很多事他不止瞒着你,也瞒了我。我不能回答你。”他长叹一声,歉疚温和地望向她。
  “但我能带你上山。”
  崔含真:“你要跟我上山吗?”
  薛鸣玉:“上山做什么?”
  他斟酌道:“你或许可以和门中弟子们一同习武,虽然你不能修炼,但借此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薛鸣玉思索了一刻,询问道:“山上会有许多书能看吗?”
  这便是提要求了。崔含真听见顿时松了一口气,“自然。”
  “那我听你的,”薛鸣玉轻声对他说,“你带我走吧。”
  ……
  她和邻里说好有事要出远门,请她们帮忙照看宅子,又把学堂暂时关了。在她有条不紊安排琐事的时候,崔含真就沉默地在那棵柳树下等候着。
  他施了咒,旁人都看不见他,唯独薛鸣玉在他的默许中,成为了例外。
  薛鸣玉简单收拾了衣裳便跟他走了。
  结果刚到山门,就有人奉命传唤崔含真。崔含真匆忙间只来得及给她安排了住处便离去。除此以外,还有一枚令牌。
  “你拿着它便与门中弟子无异,可在山中畅通无阻。你要的书,亦能通过此令牌去藏书阁借阅。”崔含真如是交代道。
  薛鸣玉握着它翻来覆去地打量,“好,多谢。”
  她把令牌收好,又去看自己的住处——小院清幽,树木葱茏。呼吸间俱是沛然灵气,叫人心旷神怡。只是这院子并非独自隐于一角,就在隔壁还有另一处更为简朴的院子。
  瞧着似乎是空的,没人住。
  薛鸣玉站在院门外探头朝里窥视,正要转身时,却骤然听见有人自她背后质问道:“你是谁?”声音淬了雪一般,透着凛冽的寒意。
  她讶然回首。
  却毫无预兆地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萧青雨。
  只是不见他暗金的竖瞳。
  第13章 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站在树荫中,远远望着萧青雨一人剑挑同辈众人,可谓风头无两。
  一时间竟陌生得几乎让她认不出。
  就像昨日她讶异地对他道“原来隔壁住的是你”,而他亦只是僵冷疏离地点了一下头,又短促又敷衍的,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当着她的面把院门紧紧锁上了。
  她听着周围人都对他赞叹不已,心道,难怪如今硬气许多,原来是畜牲终于披上了人皮啊。她神色淡淡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睛,不大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