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160节
  把陈琰吓了一跳。
  平安赶紧把音量调小一点:“嗟夫!吾之过也,非但害己且亦害人,非但害人且亦害群,非但害群且亦害国。余思之愈深,愧之愈甚,悔之愈烈,痛之愈切,悔过之心亦数倍于常人,此乃余之所长,理应褒扬。
  “何以改之?唯有洗心革面,夙夜自省,如有再犯,甘受重罚,谨此悔过,伏乞宽宥。景熙八年三月十六日,不孝儿陈平安顿首。”
  陈琰皱眉:“写了些什么东西?”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空洞无物,冗长繁复,就这样凑满了千余字——倒是多写了二百。
  平安:??
  不够深刻吗?
  “敢不敢拿给你大师祖看?”陈琰问。
  平安摇头:“那不敢。”
  陈琰白了他一眼:“先去睡,明天再重写一份。”
  “哦——”平安耷拉着脑袋准备出去。
  “平安。”陈琰叫住了他,从抽屉里取出纪秀才的一沓口供,翻出一页:“怎么会有一份‘绝义书’?”
  虽然律法上不支持父母子女断绝关系,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儿子犯了死罪,父亲可以写下“绝义书”,公开表态划清界限,然后让家族削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连坐,当然,能否避免,也要看官府如何判断。而父母“不慈”,随意断绝与子女的关系,也会受到舆论的批判,损害家族声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主动写这种东西。
  平安这是把纪家所有争夺养子的路都堵死了。
  平安解释道:“是纪秀才自己写的,我没逼他。”
  “你也没骗他?”
  “嘿嘿。”平安心虚地笑笑。
  “先不要让你小师兄看到。”陈琰道。
  “为什么?”
  “养父母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
  平安不敢苟同:“我还是希望小师兄能认清现实,纪秀才只是想买个男孩儿,可能是小师兄,也可能是其他被拐卖的孩子。如果是过继族亲的孩子,或是打听到谁家养不起的孩子,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要去找私牙买。
  “依照国律,买卖良人为奴婢、妻妾、子孙者,均视为犯罪,主犯重判,买主也要杖九十、徒三年。为什么要这样立法?因为买卖互为因果,想要孩子、妻妾就都去买,何愁人贩子不猖獗?
  “我本来还想把他送到顺天府呢,看在他们养大小师兄的面子上,才只是吓唬吓唬。”
  陈琰怔了一怔,好像不久前还是个只会捣蛋的小豆丁,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哦,其实小豆丁的时候也不缺主见。
  “你说得不无道理。”陈琰道:“爹的意思是,你小师兄已经够苦了,眼下也只是找到了舅舅,生身父母还没有音信,这般轻易地就被养父母抛弃,让他如何承受?”
  平安想了想:“也对,我先不告诉他,等凌大人官复原职,回京来接他的时候再说。”
  “正是这个道理。”陈琰道。
  “爹,小师兄的生父母没有音信,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其实从纪莘在吏部调查他父母身份的第二天,你二师祖陆续发出了三封书信,用最快最稳妥的驿路递送到芩州。”陈琰道。
  平安皱眉:“都没有回信吗?”
  陈琰点头道:“石沉大海。”
  平安有点慌。
  “这件事也先不要告诉小纪,他若不是身上带伤怕延误行程,可能已经在去岑州的路上了。”陈琰道:“听说锦衣卫已经派出了三太保和六太保,希望事情还有转机。”
  平安点点头:“好。”
  ……
  齐州走私案事关重大,刑部、户部、都察院、锦衣卫上午领了圣谕,下午便派员去齐州调查。
  与此同时,罗纶派出一队锦衣卫,带着起复凌砚的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地奔往岑州,这份尘封已久的奏疏被纪莘借阅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凌砚夫妇随时会有生命之危。
  纪莘在陈家养伤三日,退烧之后便照常去吏部销假点卯了。端茶倒水,草拟公文,看上去像没事儿人似的,起先还有不少人旁敲侧击打听他的身世,但毕竟在外察期间,大家忙得头脚倒悬,过过嘴瘾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郭恒见到他还有些惊讶,当着一众衙署也不好问他的伤情,只是用厚重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整整半个月,没有喜讯,没有噩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忐忑不安。
  平安时不时就要去北镇抚司打探一下,但都没有结果,直到四月的一天,罗纶怕他再来纠缠,派人给他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并允许他转告纪莘。
  依照国律,大部分充军之人不改变户籍性质,只需一人去指定卫所服役,凌砚的妻子许佑娘却撕毁了“放妻书”,坚持随丈夫迁往戍地,只因国朝实行军屯制,携带家眷者可以分到土地,在卫所附近的村落居住,也叫营外居住。
  总比关在军营里好过一些。
  夫妇二人每日种田砍柴、生火做饭,凌砚还常年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许多人劝他们再生个一男半女,可丧子之痛的巨大打击、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严重损伤了许佑娘的身体,兼之前路茫茫,未来无着,两人便摒弃了这个想法。
  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个成年人怎么也过得下去。
  谁知今年二月,一群兵丁闯进他们的家里,翻出一份捣毁邪教窝点的行军计划,还翻出一份邪教教徒寄给凌砚的书信,当场将夫妻二人抓获,投入卫所大牢。
  凌砚便知道,有人发现了奏疏的秘密,但是很不幸,此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他平反,而是灭口。
  他看向头顶的湛湛青天,心中百感交集。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失去了鲜活可爱的儿子,赌上身家性命,将齐州官商帮派勾结走私的罪证封存在通政司中,只盼明君继位、贤臣满朝,借着为他平反的事由将这份罪证大白于天下。
  可惜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交代给妻子最后一句话:“与其他女犯同食同饮,切不可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两人便被分开关押在男女囚房之中。
  既然要费尽心思地诬陷他,说明背后之人还有忌惮,没有穷凶极恶到直接杀人的地步,而在大雍,能决定人生死的只有一个人。一旦犯了死刑,无论军民匠灶,都要经过刑部的秋审,将名单送达御前,再由皇帝亲自勾决。
  所以他们至少可以活到秋后。
  到了三月底,牢头忽然送上一份精美的饭菜,说是断头饭,吃饱好上路。
  凌砚根本不信,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常常欺压凌辱其他囚犯的狱霸抢去,吃完当夜突然腹痛难忍,口鼻流血,凌晨时分便毙了命。
  凌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是担忧地望着女牢方向,睁眼熬到了天亮。
  翌日,晨光透过高墙上巴掌大的窄窗斜斜地刺进来,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牢里的犯人不分昼夜地睡觉,锁链叮咣作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发出一声闷响,隐约看到七八个锦衣卫站在栅门外。
  他没头没脑地咕哝一句:“又是你们。”
  为首的三太保哂笑道:“咱们认识?”
  凌砚摇头:“不认识。”
  “凌大人受苦了。”六太保一摆手:“开门,请大人出来。”
  凌砚略略抬眼:“说吧,朝廷这次给我定得是什么罪?”
  “不是定罪,是喜事。”六太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您先出来。”
  凌砚却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目养起神来:“我不出去,要死就要死在狱中,免得你们说我不慎跌倒摔死,或者拒捕被立毙当场。”
  六太保简直无语:“我的凌大人,我们害你干嘛?要不是哥儿几个跑死了三匹马,您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凌砚目光空洞:“如能用我的命,铸一柄斩杀奸邪的利剑,用我的血,点醒江河日下的世风,也算死而无憾了。”
  六太保看向三太保:“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太保叹一口气,点点自己的脑袋。
  他在北镇抚司分管诏狱,一眼就看出凌砚因长时间缺乏营养和睡眠,加之频繁受到刺激,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那怎么办?”六太保道:“缇帅说,此人出了任何差池提头来见。脑子坏了算不算差池?”
  “当然算了,他脑子里的账目牵扯到成百上千条命。”三太保道。
  “嚯。”六太保发出一声感叹。
  “先弄出去再说吧。”三太保对着凌砚道:“凌大人,十四年前您有个儿子,还记得吧?令郎小凌啊,去年考上了进士,我们能在此处聆听您老的教诲,都是拜他所赐。”
  谁知凌砚一脸欣慰地笑道:“我儿在那边长大了,考城隍去了。”
  “什……阴差啊!”六太保瞠目结舌。
  “不是阴差,令郎考得是阳间的进士,在京城巴望着一家三口团聚呢。”三太保道。
  凌砚错愕地抬起头:“谁?!”
  “索儿。”三太保有些不确定道:“是叫索儿吧?”
  听到这个名字,凌砚眼前蓦地亮了,滕然起身握住栅门:“索儿还活着?!”
  平安说到此处,没有细讲凌砚那些失态的反应,纪莘一直默然无声的落泪。
  “凌伯伯是原官起复,暂时还不能回京,他记了满脑子的账目,记了十四年,要先去齐州配合调查私盐案,他给你写了信,会比锦衣卫的消息慢几天。”平安道:“预计下个月,就会回京跟你团聚了。”
  ……
  这个时代车马慢,音书迟,最不稀奇的就是等待,也正因如此,人们把别离和相聚看得尤为重要。
  五月初夏,平安换上一身簇新的细葛布衫,跟着爹娘,陪小师兄一起去官船码头迎接凌大人。
  码头上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锣鼓唢呐喧天,平安四下一看,好家伙,不但有都察院的同僚和上司、凌砚昔日的同科同乡,还有很多士绅儒生自发前来,迎接官复原职的凌砚回京。
  陈琰不爱凑热闹,又有女眷在,一家三口便远远等在外围。
  巨大的官船缓缓靠岸,船夫抛出缆绳,将船只固定稳妥,便有一个身穿獬豸补子官袍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位端庄娴雅的女子,沿舷梯下船登岸。
  码头上挤满了迎接的官员。凌砚仪容肃整,眉间虬结着十四年未散的郁色,许佑娘攥紧衣袖,骨节发白,目光在人群中迫切搜寻。
  一个身穿半旧儒衫的少年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衣冠磊落,神色从容,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儿时的模样。
  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一撩衣襟,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拜倒:“儿子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
  平安在码头之外,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吃瓜。
  看到凌家三口终于团聚,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泣,平安心中百感交集,一手抱住娘亲的手臂,一手去拉老爹的。
  陈琰嫌弃地甩甩胳膊:“小陈大人,注意官仪。”
  平安朝他扮了个鬼脸,只抱娘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