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85节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问身边记录起居注的官员:“这是第几条了?”
  官员数了数:“回陛下,第十九条了。”
  皇帝无奈道:“陈卿家,你索性重修一部《会典》吧。”
  “臣修不了《会典》,”陈琰恭声道,“但陛下若能答应,臣愿立军令状。”
  ……
  次日,陈琰回到国子监,直入三堂自己的签押房,两名书吏正在整理书籍和前任司业离任时堆积的文移,见到他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见礼。
  陈琰只是微微颔首,便坐下来,要来去年的集愆簿开始翻阅。
  一刻钟后,他被监生们胡作非为的记录气得摔了簿子,又叫来监丞,向他询问各项日常事务的处理。
  一边问,一边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案牍。
  那监丞瞠目结舌地看着陈琰用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公文,然后取一根趁手的毛笔,一边批复,一边问询,一边听他回话。
  一心多用,每一件事都处理的清晰明确,批完一本,就往案头扔一本,直到堆成山一样的桌面再次变得整洁。
  谁说翰林老爷清贵懒散,眼前这位办事效率也太惊人了,监丞用手往下巴上一托,手动阂上惊讶的嘴。
  陈琰没有一句废话:“叫各堂的学正、博士、助教放下手头事由,到敬一亭议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眼看就要烧起来,除了优哉游哉的钱祭酒,上上下下皆不敢怠慢,迅速来到祭酒办公之所——敬一亭。
  敬一亭里只留了两个书吏,说钱祭酒在后头遛鸟。
  陈琰心中暗叹,皇帝说的倒是轻巧——把他挂起来——一滩烂泥如何挂得住?
  不过陈琰向来懂得变通,挂不住,那就糊到墙上好了。
  他扔下一屋子下属,亲自去后面找上司,却只见两棵皂荚树之间拉起一条绳子,上头挂着一对云雀、两只百灵、一只碎嘴子八哥,他心想,这要是让平安看见,能蹲在这树下看半天。
  “钱大人,百灵不能和云雀养在一起。”
  陈琰突然出现,倒把钱祭酒吓了一跳。
  “想让它学山雀,就去山雀林子里溜,云雀口快,带坏了百灵的口。”陈琰又道。
  钱祭酒仿佛白日撞鬼:“状元公还是养鸟的行家。”
  陈琰并袖一揖:“谈不上,但家父确实是半个行家,改日给大人引见一下。”
  钱祭酒捻须朗笑:“甚好甚好。”
  “下官替大人召集一班同僚在敬一亭议事,还请大人拨冗前去。”陈琰道。
  钱祭酒心知他新官上任,必然要在下官面前摆摆谱,便欣然应道:“好说好说。”
  他将鸟笼挂好,一边洗手一边问:“陛下昨日因何事召你?”
  “陛下欲整饬国子监,恢复国初盛况。”陈琰道。
  钱祭酒不以为意地笑笑。
  陈琰接着道:“下官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如在后年的秋闱中,监生中举的比例达不到十人取一的话,下官愿陪大人领廷杖三十,并引咎辞职。”
  “你等会儿……”钱祭酒笑容尽失:“谁陪谁?”
  “下官陪大人啊。”陈琰道。
  钱祭酒那双小眼睛陡然瞪得溜圆。
  “大人公允仁慈,体恤下属,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陈琰笑道。
  “不是……”钱祭酒登时就急眼了:“哪有人替上司立军令状的?!”
  陈琰不温不火:“大人,下官是后学末进,曾听闻先帝在时,京中官员行事只需因循旧例,日子十分舒坦,可如今已不是当年,连吕阁老都洗心革面了,朝中乏人,陛下求贤若渴,大人觉得,陛下会放任国子监继续堕落下去吗?”
  钱祭酒底气稍显不足:“也没那么烂吧……我觉得。”
  陈琰从袖中掏出一本集愆簿,翻也不翻,直接背出来:“去年四月十七日,例监生四人当街斗殴;五月八日,例监生七人外出狎妓;七月十四日,荫监生三人辱骂师长;七月二十八日,例监生八人于监舍中聚赌……钱大人,还要下官继续说吗?”
  钱祭酒擦擦额头的汗。
  “国子监到了这个地步,陛下还能给你我戴罪立功的机会,已然算是宽仁了。横竖都是要担责的,此时不提要求,什么时候提呢?”
  陈琰话说得好听,但他是新调来的官员,既往的罪责与他没有半文钱关系,钱祭酒只要不傻就听得明白,这个机会是给谁的。
  他抖着手啜一口茶水:“彦章言之有理,是老夫蒙昧愚钝,以后还要劳你多上心呀。”
  “是下官的本份。”陈琰道;“既然大人赞同下官的提议,那就开始议事吧。”
  “诶,好。”
  ……
  他们回到敬一亭,钱祭酒在众人的目光中落座,陈琰也坐在一旁。
  一众属官朝陈琰下跪参拜。
  谁料陈琰低声喝止:“学官于衙署之中不必跪拜,以示尊师重教,你们没读过《会典》吗?”
  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众人噤若寒蝉。
  “我是谁,想必不用多说,圣恩破格超擢,就是让本官辅助钱大人,改善国子监现状的。”
  钱祭酒不迭点头:“嗯,对。”
  陈琰道:“方才钱大人与下官通过气。各堂从即日起,举、贡、荫、例四类监生,全部按照学规训条出勤坐监,统一归绳愆厅管束,不得缺勤,告假不得超过三日。
  钱祭酒:“啊,是。”
  “钱大人反复强调,监生不论出身均要一视同仁严加管束,再有胡作非为者,一律依学规处置,该打的打,该黜的黜,该送官的送官法办。”
  钱祭酒:“唔,善!”
  “不管出身如何,入监既是进学,读书就要有读书的样子。若有人非要自轻自贱、自暴自弃,那就另寻他处,不要留在此地坏我国子监的名声!”
  整个议事,钱祭酒共说了不到十个字,余下属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恭声应是。
  陈琰的到来,给这座气派的官学笼上一层乌云。
  一时间,各堂博士、助教严抓课业堪比酷吏追比钱粮。
  钱祭酒又令监丞日夜赶工,将监生自入监以来所犯过错系数列出,一条一款的处置。
  绳愆厅日日大门紧闭,里面传出痛呼哀嚎之声,监生们各个噤若寒蝉,国子监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开国之初。
  监生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弹劾钱祭酒和陈司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进内阁,都察院召二人谈话,发现他们所行之事皆遵照法典,没有一丝一毫违规。
  陈琰放出话去,祭酒大人有言在先,开国之初有监生不服管教而生事,太祖下令在国子监门口矗一根旗杆,将监生头颅砍下挂在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这下连怨声都不敢有了,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别说辱骂师长了,馔堂里打饭的杂役手抖都不敢吱声。
  ……
  三月二十五日,累日以来的春雨终于停歇,阳光透过薄暮,唤醒了宫墙内的飞檐走兽。
  这是每三年一度的举世瞩目的时刻,来自两京十三省各地数万万学子,经过严苛的层层筛选,仅剩三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景熙四年的新科进士。
  文武百官分列于丹陛两侧,听鸿胪寺的官员宣读名次。
  不出意外,陈敬时考取了二甲第三十六名。
  陈琰唇角微抿,相当靠前的名次,当然,比他这个状元还是逊色一些啦。
  御街夸官之后,平安和祖父祖母重新回到承天门外,不但接到了小叔公,还碰到了陈琰。
  陈琰一身红色朝服,三梁冠,银钑花带,满目喜色。
  叔侄二人相视无言,想到三年前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又各自有些怅然。
  平安不由想起那句话,正义只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可是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靡费的光阴谁来补偿?受伤的心灵谁来慰藉?
  回家的路上,平安将小叔公的进士巾戴在头上玩,看着车窗外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小叔公,我以后要做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好人受委屈!”
  陈敬时性子洒脱,被革除功名未必显露痛苦,金榜题名也未必欣喜若狂,平安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倒让他眼眶发红。
  回到家里,陈敬时作赋一首:“兴家之子,如待琢璞玉,其质纯美,其性坚韧,其实……”
  余光一瞥,见一只沾满墨汁的小爪子伸向他新得的《牧牛图》。
  “陈平安,不要动那幅画!”
  随着他一声断喝,“兴家之子”如一阵疾风,掀飞他满桌纸张,消失在大门口。
  陈敬时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其实,麻烦得很!
  第80章 大叔,快来救我!
  陈琰公事繁忙,早出晚归,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吃饭了。
  这天是他的生辰,平安乘车来到安定门内的崇教坊,路过一道写着“集贤街”的牌坊,国子监和孔庙都在这里——祖母遣他来给老爹送吃食。
  国子监大门敞开,没有军卒把守,书吏认识陈琰的长随阿祥,便殷勤地迎上来:“是陈司业家的小衙内吧?”
  平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今日大讲,陈司业在明德堂讲《四书》,小衙内是去听讲,还是去签押房等?”
  “我不去听讲!”平安断然拒绝。
  书吏接过食盒:“那小人带您去三堂。”
  平安便跟着他穿过一座琉璃牌楼,夹道的古槐遮天蔽日,平安左顾右盼,两边是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
  三堂为敬一亭,分别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之所。
  老爹的签押房里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平安翻出一个干净的木盒,往里放了一把糖果,摆在案头,然后坐在老爹的椅子上晃啊晃。
  他哪是坐得住的性子,没一会儿便开始在屋里转圈,从屋里转到屋外,书吏眨个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敬一亭外的回廊传来阵阵鸟鸣,平安闻声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