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62节
  陈琰道:“恩师是正道直行的君子,从未教过下官官场钻营之道。”
  杨贯唇角微抽。
  “不过,”陈琰顿一顿,又道,“大人的所作所为,下官自当引以为戒,也算受益匪浅了。”
  杨贯眼底的满是愤怒。
  门窗大敞着,微风穿堂而过,此人一身得体熨帖的青色团领官袍,宽袖微摆,颀然树立,肃肃烨烨,通身的清贵气度。
  他承认自己嫉妒了,清风朗月天地精华,怎会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更加无法相信,那些刻薄的话,竟能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轻易的说出,而他说这些话时,依然可以面带恭敬,言语温和,神态从容。
  相形之下,他年过五旬,位居尚书,尽显狼狈之态。
  杨贯不禁暗自忖度,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未来会是大忠大善,还是大奸大恶?
  他感到空前的乏力和惶然,他为人自傲强势,从不觉得后生有什么可畏,如今也实在有些畏缩了。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浮囊,用疲惫的口吻道:“今日恰好在衙中遇到,我想还是要对你说清楚,会试上陷害你的另有其人,不是我,我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没有能力让一个仕途顺遂的礼部主事在狱中自尽。”
  陈琰蹙眉沉默片刻,口不对心地说:“下官从未说过是您陷害下官。”
  没有根据的话怎能乱讲。
  杨贯道:“你若不这样想,是不会冒险与我交锋的,起码现在不会。”
  陈琰再次沉默,算作默认。
  “我以权势压你,就要承担遭你反噬的后果,这一点我没有话说。可我杨贯是两榜进士、二品尚书,或许会以权压人,却断不可能做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杨贯吐字如钉。
  陈琰垂眸,片刻又抬起眼来,直视杨贯的目光,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伪。半晌,并袖一揖:“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心里有数了。”
  杨贯不再和他多言,埋头整理他的书稿,该带走的带走,该焚毁的焚毁。
  陈琰转身出门,见平安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垒石子玩,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的贴在鬓角。
  天气炎热,陈琰却出了一身冷汗。
  杨贯压得他无法翻身时,都不足以让他感到恐惧,因为真正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幕后之人不是杨贯,又会是谁?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站起来问:“杨贯又欺负您了?”
  陈琰:??
  “我再去骂他!”
  陈琰忙把他抓住:“你这么凶,谁敢欺负你爹啊。”
  “我超凶的!”
  “对对对。”
  第59章 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
  陈琰拿上描红本,带着平安往外走。
  平安万没想到刚来京城不到一个月,就见到了《奸臣录》作者本人,这使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
  回去的路上,他都在努力回忆《奸臣录》扉页的作者简介,姓名、籍贯、生辰、生平……
  杨贯,景熙五年由兵部尚书调任南直隶工部尚书,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唯一的任务就是督造皇陵,大概命里就跟皇陵杠上了……
  因为余生太过清闲,杨贯开始著书立说,且因长寿的关系,成为四代王朝的见证者和朝局变幻的窥探者,其中《奸臣录》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对后世史学界影响最大的作品。
  再回到老爹的时间线,景熙五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陈琰因提出治理土司的策略而升任兵部右侍郎,成为杨贯的辅佐官员,同年,杨贯就被赶出京城修皇陵去了。
  也就是说,在原剧情中,杨贯大概率也是被老爹撵出去坐冷板凳的,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大概跟这辈子差不多,嫌他烦人又碍事吧。
  有过节之人写出的历史,有多少虚构抹黑的成分呢?
  平安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全家消消乐”的结局。
  所以赶走杨贯,他并没什么好开心的,甚至骂了杨贯,也只出于这几年“劳心劳力”满肚子怨念的宣泄,和此人针对打压老爹的愤恨,但杨贯毕竟只是一个记录者,从理智的角度讲,他的笔下或许带有感情色彩,但依然有很大的参考意义。
  不改变事情的本源,仅仅扳倒笔者,依然化解不了真正的危机,可他仿佛置身重重迷雾,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触及本源呢?
  离开翰林院的大门,父子俩便很有默契的不再提不开心的事。
  两人先去戴馥春买香盒,掌柜听说是碧玉灵芝纹香盒,便将他们请到楼上喝茶,还有小孩子也能喝的山楂甜茶。
  这款香盒要预定,一个月内送货上门,但只收现银,不收纸钞。
  不愧是高定,付款方式都有要求。
  平安朝老爹咧嘴笑,他只有十六两现银,还差五两。
  陈琰无奈,只好自掏腰包帮他补齐。
  如此一来,家里最穷的两个男人,变得更穷了。
  走在热闹的长安大街上,平安又想吃得意楼的酱肉丝和一品豆腐,两人便加快脚步回去约娘亲,吃大户。
  “不要跟娘亲提翰林院的事,免得让她担心。”陈琰道。
  “哎,娘也不让跟爹提家里的事,怕爹担心。”平安摇头道:“好好好,你们是亲亲爱爱的两口子,孩子可以承担所有……”
  陈琰哑然失笑:“这叫什么话。”
  街边熬糖饧的摊子,飘来阵阵焦香,平安决定自掏腰包请老爹吃糖。
  陈琰看着摊主用两根竹棍挑出一块琥珀色的糖稀,两手快速一绞,绞来绞去,那黄色的糖稀开始拉出银白色的丝线,浓浓的香甜味散出来。
  太幼稚了,陈琰表示拒绝。
  于是平安拿着两根木棍边绞边吃:“京城什么都好,就是糖的种类太少了,昨天跟娘亲逛到一家南货铺子,陈氏白霜糖居然要二两银子半斤,怎么不去抢?”
  “这叫奇货可居。”陈琰道:“再说南北货运成本也不低。”
  “咱们也可以在京城开一家陈氏糖坊。”平安道:“这钱不赚白不赚。”
  “这要回去跟你娘商量,爹不管账。”陈琰道。
  “咦?娘亲说她说了也不算,让我跟爹商量……你们踢皮球!”
  “呃……”陈琰赶紧转移话题:“你上午说郑先生只讲书里的内容?”
  平安点点头,生怕老爹把好脾气的郑先生给换了,赶紧解释道:“不过我也能理解,小叔公学的又多又杂,不是一般秀才能比的,不用强人所难。”
  陈琰不置可否。
  平安又问:“爹,那杨贯不会回来了吧?”
  陈琰道:“诣山陵,少说要三年五载,届时的京城早已物是人非,他待不下去的。”
  平安举糖欢呼。
  他如今内心都变得强大了,尽管杨贯还是有可能写书蛐蛐老爹,但只要改变老爹和全家结局,随他妙笔生花也无法颠倒黑白。再说哪个大人物没有黑粉,不遭人妒是庸才。
  陈琰笑道:“所以爹是彻底清闲了,以后有更多时间盯你读书了,开心不开心?”
  平安笑容尽失,开心个de……不能说脏话,说脏话不是好孩子。
  陈琰道:“你说得对,一般塾师能把‘四书五经’讲明白,确实已经尽到职责了,你想听天文地理,历朝典故,爹散衙后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也没那么想听……”平安道。
  陈琰道:“不费多少功夫。”
  “是我脑袋小,每天装不下太多东西。”平安找借口道。
  拒绝课后补习,反内卷从我做起!
  ……
  翰林院果然清闲,别的官员酉时散衙,陈琰申时就回来了。
  在前院看一眼平安和郑先生,就与郑先生看了个对眼。
  陈琰正想道一声“打扰”就离开的,却见郑先生打发平安自己看书,开门走了出来。
  “陈修撰。”郑秀才道:“学生有件小事请教,不知可有空暇?”
  陈琰请他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请教不敢当,先生但讲无妨。”
  郑秀才道:“平安对学生说,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球上,学生告诉他,天是圆的,地是平的,没有巨大的球,他反问我,为什么海面是弧形的,为什么看不到海对岸的陆地,为什么遥望海中,先看到的是桅杆尖头……诸如此类的问题层出不穷,学生实在是……”
  招架不住啊。
  陈琰却说:“依照张衡《浑天仪注》中所说,‘浑天如鸡子,地如蛋中黄’,前朝也有一本《革象新书》说,‘地体虽浑圆,百里数十里不见其圆,人目直注,不能环曲’,所以,我们确实站在一个球上。”
  郑秀才:……
  陈琰怕打击到他,因笑道:“此乃杂学,于科举并无助益,以后先生让他回来问我便是。”
  郑秀才汗颜道:“学生常以自己取中院试而沾沾自喜,今日方知学无止境,从前真是坐井观天了。”
  陈琰宽慰他一句:“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弱冠之年取中院试,已是大部分读书人望尘莫及了。”
  郑秀才忙道过奖,看着趴在窗台上朝外偷看的三个脑袋:“如此,学生去上课了。”
  “先生请。”陈琰道。
  ……
  酉时散学,平安抱着书箱回到内宅,狗狗祟祟的,像刚从米仓里逃出来的小耗子。
  院子里没有人,堂屋里也空荡荡的,平安隔着窗户朝东屋喊:“娘,娘~”
  曹妈妈来到窗前问:“安哥儿下课了?”
  平安道:“阿嬷,我爹在家吗?”
  曹妈妈道:“大爷和大奶奶出去了。”
  平安长舒口气,将书箱随地一扔,大摇大摆的回到屋里。
  九环瞧着他两幅面孔好笑得很:“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先生肯定跟我爹告状了,”平安道,“但不知道为了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