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快五年了,当初为了找灵感来看极光,看完就住下了,一直没走。”
  周医生这时才得知她是绘本作家,这么多年来居无定所,满世界采风,冰岛只是她歇脚的其中一站。
  “一直没回国?”
  “十多年没回去了。”
  “不想家吗?”
  昭昭笑得十分豁达,“偶尔跟妈妈通通电话,我自由惯了,就想一辈子这么走走看看,谁也拦不住。”
  周医生感慨:“你变化可真大,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时间真是不经用,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
  “唉哟,别提了,我那会儿多矫情。”
  “谁年轻时没迷茫过。”更遑论那样的家庭,那样的苦恼。周医生想到此,忽然对她这十多年来的人生产生了兴趣,从前的她极度缺乏安全感,给自己织了张茧,躲进去逃避现实。如今又为何甘愿在外飘着,四海为家。
  周医生职业病犯了,下意识引导别人倾诉心声,“你后来不是去美国了吗?”
  “是啊,差点死在那里。”
  周医生越发好奇,刚要问,孟昭昭的手机响了。她用口型说了句稍等,走开几步接听。
  周医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她两肘撑着栏杆,发丝被海风吹乱,一边将头发捋到耳后,一边说话,始终不曾停止过微笑。
  她挂了电话走过来,嘟哝着抱怨,自己不来,还催着我早点回去。
  周医生联想到她治疗时遭遇的感情问题,便顺口问了一句:“十五年前困扰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跟他修成正果了?”
  孟昭昭望向海面,那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黑浪翻腾的轮廓。她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般感慨,“那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周医生说:“你讲吧,这里的夜晚太长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第01章 她需要一场治疗
  孟昭昭跟周医生讲起自己的梦境。
  空无一人的外滩,天际蓦然睁开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注视人间。接着东方明珠塔轰然倒塌,缓缓倒向陆家嘴那些参天的高楼里,大厦轰然倒塌。
  她讲完梦境,透过落地窗望向烈日下的黄浦江,以及人潮涌动的外滩风景。
  屋内外泾渭分明,外面阳光炽烈灼热,这里却凉爽宜人。周医生特意燃了支乌木沉香,屋里弥漫着清幽沉静的香气,令她生出一种昏昏欲睡的安稳。
  周医生坐在单人沙发上,执着笔问:“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困扰你。”
  她陷入沉思,片刻后才说:“我醒来后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中,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比如跌入深渊,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浑身赤裸,被人围观。每次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是不是在亲友或者恋人关系上遭遇了挫折?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家庭,朋友或者恋人吗?”
  她聊起自己的家人,周医生意识到这女孩家庭条件优渥,甚至个人条件亦十分优越。她暗自揣摩,空虚大概只是因为一切太容易被满足,或者学艺术的人总是敏感多虑,会因为金钱买不来才华而对自己不满。
  养父母经营一家国际贸易集团公司,她没有详说是哪家公司,只说全国都有厂,总部设在浦东新区的外高桥保税区。以周医生丰富的阅历来看,可谓是金字塔尖的家庭。
  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哥哥比她大三岁,弟弟比她小十一岁。养父母对待她爱如己出,一直以来都悉心呵护她,培养她。14岁时养父母送她去美国读书,高中毕业后又进入普瑞特艺术学院学习插画。只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读了两年便休学回国。
  她只做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如果病人一味隐藏自己,那诊断治疗便毫无意义。周医生挖掘到话里隐藏的线索,温和地问:“你刚才提到了你是被领养的,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养父母对我很好。”
  “是怎么知道自己被领养的?”
  “我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带我出去玩,坐的出租车,中途跟货车相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现在的妈妈是我亲生母亲的亲姐,她收养了我。”
  “养母与你是有血缘关系的?她算是你的姨妈?”
  “是,她是我第二个妈妈。”
  “虽然是收养关系,你们一家也有血缘关系。”
  “也不算,爸爸妈妈是二婚,妈妈是哥哥的继母,我十一岁时,妈妈才跟爸爸生下弟弟。我跟哥哥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家庭关系复杂,周医生圈出关键词。她以引导的方式询问:“可以讲讲你对自己家庭关系的看法吗?爸爸有哥哥,妈妈有弟弟,是否会在家庭中感受到被忽视,被排挤?”
  孟昭昭连连摇头,“他们对我很好,弟弟也很好。弟弟都不知道我是收养的,也不知道哥哥跟他同父异母。爸爸妈妈不告诉他,也不让家里亲戚告诉他,连外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家庭关系,他们真的拿我当亲生女儿。”
  “那哥哥呢?”
  她怔了怔,随即端起咖啡杯,轻轻搅动了几圈,搅出小小漩涡。
  “哥哥也很好,”她抿了口咖啡,又喃喃自语般说,“最近他回国了。”
  “你似乎不太愿意跟别人交流,一直都这样吗?”
  “不知道。”她显出倦色,一手托腮,只顾看着窗外出神。阳光潋滟,粼粼地洒在她身上,为侧脸镀上一层光。
  周医生也不搅扰她的沉默。乌发雪肤,清丽纤细的女孩子,从小浸润在爱与艺术里,就连走神都有遗世独立的姿态。脸颊是晶莹剔透的苍白,气质是摇摇欲坠的忧郁,如同所有自恋的富家子弟,放任自己沉溺于无病呻吟中。她看上去脆弱极了,似乎被巨大的烦恼困扰着,可在现今社会,没钱才是最大的困扰。
  当然周医生有职业素养,绝不拿单一价值观看待所有人,阶层不同,烦恼也不同。但孟昭昭始终在回避困扰自己的问题,周医生只能旁敲侧击,也许年幼时遭遇的车祸是症结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童年吧,还记得那场车祸吗?”
  “记不清了,只是那之后坐不了车,一坐就晕就吐。幸好有爸妈疏导,等再大点也能坐开得平稳的车,但偶尔还是会晕。”
  “会开车吗?”
  她摇摇头,局促地换了个坐姿,脸上露出略微尴尬的神色。
  “为什么不考个驾照呢?开车了反而不会再晕车。”
  她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即使关于车祸的记忆早就模糊,但惧怕坐车的后遗症如影随形地伴随她长大。周医生想,这是导致她精神衰弱的症结吗?
  无法定论,她换了个问题,“听你说两年前休学回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昭昭不愿再回答,只向她抱怨昨晚没睡好,想到此结束,下回再聊。
  周医生送她走出办公室,温柔地嘱咐:“如果有需要随时过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把我当成情绪垃圾桶。”
  昭昭笑着应了声好,又问周医生燃的香是什么牌子。周医生立刻拿出一盒赠予她,向她解释这是去尼泊尔旅行时,从某个集市里淘来的安神香,供僧侣诵经冥想时用。她接过香,感谢一番,暗下决心等状态好时再来一趟。
  她搭乘地铁回家,不敢劳动司机,怕家里人知道她在做心理治疗。还是地铁最好,永远平稳,永远万无一失。
  正是下班高峰,她被人群挤到角落,玻璃窗外黑与白应接不暇,荧光广告牌倏忽而过,只留下惨白的残影。暗下去的时候能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萎靡不振的模样,越看越觉得丑。她转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回了别墅,老保姆郑阿嫂正领着女儿郑小妹打扫。郑阿嫂瞧见她回来,朝楼上喊了声姐姐回来了,喊给孟醒听。
  孟醒噔噔噔跑下来,左右打量,“给我带的东西呢?”
  她从袋子里取出变形金刚的乐高递给他,问:“陈老师走了?”
  孟醒一心扑在礼物上,举起盒子在耳边摇晃,嘴角裂到耳根,哪里听得见她的问话。
  正值暑假,父母专门给他请了家庭教师补习功课。每周四天补习,两天学兴趣课,留一天休息,将孟昭昭衬成了闲人中的闲人。休学两年多,爸妈也不催她复学,任由她在家里住着,不想工作就不工作。偶尔让她出国散心,她也不愿意,一心一意呆在家里看书画画。现在哥哥从美国回来,她想她也该复学了。
  孟醒抱着乐高,箭也似地冲上楼。郑阿嫂笑着说:“一下午都在念着姐姐什么时候回。”
  她看厨师在餐厅摆了大半桌菜,问:“今天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
  “哎哟,太太下午打电话回来,说是今天先生和哥哥都要回来吃饭。”
  昭昭怔了怔,没再说什么,回房换了身居家服,坐在客厅里看书。
  没多久孟传庆与许皎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客厅。孟传庆西装革履,头发乌黑,整齐梳与脑后,身姿挺拔,即使已过中年仍未发胖。拿许皎的话说,脱下西装穿件白衬衫还能冒充教授。许皎看起来更年轻,又有中年美妇的风韵。一双微微上翘的杏眼,一张下颌线分明的菱形脸,不笑时清冷凌厉,笑时令人如沐春风。许皎一如外表般自信强势,不仅是孟传庆的贤内助,也是公司的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