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庄可祺才23岁,康复几率很大。
  陈铎每天都来,就为了加深她的印象,协助她用录像和笔记,记录自己每一天日常。
  他在她那儿反复成为陌生人,可他也没露出丝毫失望和气馁,每日还是如常出现。
  陈铎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就算她忘记一切,他的爱也不会因此消失。
  回到家后,庄可祺深受打击,问他们怎么会搬家。潜台词是,大别墅怎么变成了小公寓。
  庄文跟她说,这几年投资失败,公司没了,别墅也卖掉了。
  庄可祺没再说什么,努力藏起难过,她想爸妈应该比她还难过。
  她变得爱发呆,偶尔躲起来偷偷哭泣,她几乎成了一个生无可恋的寡居老人,除了每天出现的男人能给她带来一点生机。
  这个叫陈铎的男人,总是温柔耐心地跟她说话,鼓励着她。还给她买了台电脑,买了一柜子笔记本,让她每天坚持写日记。
  他们重新布置卧室,在床对面的墙上贴了张纸,写着:如果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打开电脑,点开桌面记忆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由他们共同创建,有照片、视频、和文字辅助。
  里面有很多文档,文档名是一个个名字。有“星仔”、“薛芝芝”、“谭叔”、“万大金”和几个要好同学。
  每人都有几段文字介绍,只有“陈铎”的文档,字最多,附有照片,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用文字好好介绍他这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
  文末幽默一下,化解她的抑郁情绪,陈铎写:就算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会成为你每一次初恋。
  他不遗余力地协助她补全记忆,还专门给她买了智能手表,就为了时刻都能精准定位她的位置,他无法再承受她再次失联。
  她有时以为他是医生,有时以为他是曾经的朋友,有时以为他是居委会志愿者,有时以为他是她幻想出来的完美情人,可就是不记得自己爱过他。
  等度过最初半年,她开始安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并开始努力适应人生给她的重击。
  而电脑和笔记本记录越来越多的日常,她也学会了如何在失忆时,拼凑前一天的事。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要通过整理旧物品,来努力追寻丢失的四年时光。
  她在化妆台抽屉里找到手账本、拍立得、电影票根和一只蝴蝶发卡。
  电影票上写的小黄人,她有印象,在网上见人讨论过。而那只蝴蝶发卡实在老土,她无法相信会是自己的品味。
  手账本里面贴着很多拍立得照片,她一页页翻过去,有食物,自拍,野猫,出现最多的是陈铎。
  这会儿她才跟陈铎认识三天,还没忘记这个男人。
  她猜测自己没失忆前应该很喜欢他,要不无法解释为何每张照片都如此感情充沛。
  还有街景和路边摊,也很好诠释了她从前多么热爱美食。
  忽然,她在浩渺的记忆深海中,抓住了一丝飘忽不定的线索。她闭上眼努力去探寻,脑海里终于显现出三个字——春水街。
  春水街......好熟悉,难道这些照片都是在那里拍的?
  她带着这个疑惑,挂上拍立得,拿着笔记本就出门。
  记忆露出一丝线头,她捏着这线头般细小的希望,努力不让它回缩消散,以至于根本忘记了周遭一切。
  姜瑜在厨房做饭,庄文在公园里看人下棋,她没带手机和包,在没人监管的情况下,径自走了出去。
  等姜瑜做好饭,才发现女儿独自出门了。慌忙给女儿打电话,手机铃声在卧室响起。
  她又赶紧给陈铎打,跟他说可祺自己出门了。
  陈铎安抚她别慌张,他点开跟庄可祺手表绑定的app,通过gps找到位置。地图上的光点定在一处建筑内,他拉近一看,她竟然去了杆子帮。
  他给下属安排完工作,立刻开车前往杆子帮。
  春水街的拆迁进行了两年,已经接近尾声,因为没规划到杆子帮这儿,万大金还是照常营业。
  陈铎到达时,万大金正蹲在门口抽烟,仿佛是料到他要来,老神在在地说:“她往那边去了,快去追吧。”
  陈铎点点头,往指的方向跑去。
  万大金望着陈铎背影,不胜唏嘘。他在庄可祺出院后,去看过她几次。如此聪明伶俐的姑娘,就这么被老畜牲毁了。
  不久前他刚好走出店门,看到司机拉着泫然欲泣的庄可祺理论,赶紧上前问怎么回事。一问才知,庄可祺一分钱没带就出门,又忘了自己没带钱,坐上车让司机去春水街。
  但春水街正在拆迁,司机只能停在附近,正好就在杆子帮门口。
  因为没钱,被司机教训一顿。
  他赶紧付了钱,领着庄可祺到杆子帮坐,请她吃绵绵冰。
  他看得出她努力装作记得他,他说几句,她只会“嗯嗯啊啊”,诚惶诚恐地附和,那怯怯的神色泄露了她心底的惶惑。
  两个人聊了会儿,大多是他在说,她倾听并点头。中途他去招呼客人,等回来一看,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再跑去门口,她还没走远,接着陈铎就来了。
  万大金望着两人的背影,又是长长一叹,老天为何要作弄有情人,可见苍天无眼。
  陈铎只跑了百来米就看到了她。
  她一边走,一边张望,一边比对着手里的笔记本。
  他不知道那笔记本是什么,但他直觉她一定是记起了什么,正在通过自己的方式,追寻记忆。
  他不敢打扰,怕扰乱她的自我修复,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不让她的背影离开自己视线。
  她走进断壁残垣的春水街,此刻已是黄昏,工人都去吃饭了,挖掘机在夕阳中无声伫立,拆了一半的房子露出斑驳砖墙,窗框歪斜,玻璃碎了一地。
  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可她恍然未觉,一边走一边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路灯早就断了电,只剩几根铁杆孤零零戳着,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走到一家破败店铺前停下,招牌随意扔在地上,字面肮脏,但字迹依稀可辨——芝芝西饼屋。
  她盯着字看了半天,用拍立得拍下,接着往前走,经过飞燕麻将馆时再次停下。
  招牌彻底断裂,只余下“燕麻将”三个字,但她还是拍了一张。
  等到天色彻底黯淡,她仍然没停,慢慢往铁路家属区走去。路标早已模糊不清,街景也全然改变,可她几乎凭着本能走回那里。
  就如同她四年前,在台风夜后醒来那一天,在陈铎载着她去派出所时,她也是凭着本能走回去找他一样。
  忽地,一只野猫从废墟中钻出来,蹭着她脚跑过。
  她打了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跌在地上。
  陈铎心里发紧,要上前扶她。刚迈出几步,她着急忙慌地站起身,左脚的小羊皮皮鞋遗落在地,她却不管不顾,迈开腿往前跑。
  他匆忙上前捡起鞋子,跟着她跑。
  她跑进小巷,登上残破的家属楼,脚底的袜子黑透也没停下,一直跑到五楼。
  他也跟着跑进曾经的家,庄可祺站在屋子中央发呆。
  这里早已面目全非。
  墙面已经拆了一半,阳台敲掉,变成巨大的不规则的门洞。
  风从门洞吹进来,吹乱她长到下巴的头发。
  她眉头紧蹙,脸上是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懵懂,定定望着外面那一片旷阔无垠的废墟。
  也许是大梦初醒,陈铎心中忐忑,走上前去。
  脚步声惊扰了她。
  她回过头,退出梦境,眼里含着一汪泪,轻声问:“陈铎?”
  陈铎鼻子发酸,“是我,都记起来了?”
  她垂下目光,哽咽着说:“我终于记起来这个地方,可是怎么就不见了?”
  希望在他心中渐渐熄灭,她并没有恢复记忆,他之于她来说,还不如这片废墟值得她怀念。
  他掩下情绪,温柔地说:“没关系,慢慢来,记起这里已经是进步了。”
  她眼神如婴儿般清澈又迷茫,“我记得这里,可是不记得我为什么记得这里。”
  他蹲下,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袜子,给她穿好鞋,抬起头说:“这里是我们两住过的家。”
  “我们同居了?”
  “嗯。”他摸出车钥匙,上面挂着一只小狮子,“这是你亲手做的,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仔细端详掌心中的小狮子,努力去感受自己曾在它身上留下的记忆针脚。
  可惜没有,她无法抓住曾经哪怕一星半点的心动与爱意。
  可祺握住小狮子,落泪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他也只能说没关系。
  她却摇头,“如果我不记得你,不记得四年来发生什么,也不记得以后会发生什么,那我还能活得像个人吗?我甚至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失去了工作的能力,那我活着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