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宗念只得听令回家。他们总有些七七八八的“老规矩”要守,比如立秋要吃西瓜,俗称“啃秋”,比如祭祖要穿新衣,名曰“肃衣冠”,想必前年不穿黑也是这千奇百怪规矩中的一种。宗念照爱兰奶奶说的换上白色毛绒外套,再次经过小院,老人心满意足,“对嘛,小姑娘白白的,乱漂亮。”
  “我这鞋真不好看?可贵了。”宗念将小脏鞋伸到老人面前,故意逗她。
  “哎呦穿这种,好像屋里厢穷得清汤光水。”爱兰奶奶一脸嫌弃。
  宗念嘿嘿乐,又听对方说,“淑云老早就找你,快去吧。”
  刚至前厅,又被南方与闫春两位爷爷抓住,他们说一会要去活动室练曲子,要宗念给打伴奏。
  宗念无奈,“你们平时自己不是玩得挺好嘛,非拉上我干嘛。”
  “你不是会弹电子琴啦。”南方爷爷指指闫春爷爷,“他打鼓,你教一教,再给我们弹弹琴。”
  闫春爷爷“诶诶诶”地点头附和。
  “那……你们练什么曲子啊?”
  两人像是没料到她问这么细,面面相觑一通,还是南方爷爷回答,“《难忘今宵》好不啦?我会拉的。”
  宗念想都没想,“鼓的节奏型有点难。”
  二胡电子琴再加上手鼓演这首歌,鼓一定得打出节奏型才能融进去。可闫春爷爷哪懂这些,数拍子都数不准,对他来说强人所难了。
  “你随便教教我,试试嘛。”闫春爷爷倒是满不在乎,信心十足的模样。
  见南方爷爷拿着二胡,马上要
  去练习的样子,宗念只得妥协。稍加思索,双手放到欢迎台上,面对闫春爷爷说道,“您看着我的手啊,右、齐、左、右、齐,右、齐、左、右、齐。齐就是双手一起打,力气不用太大,出声音就行。”
  她哼着曲子慢速演示,教老人不必求精,简化易懂为主。
  闫春爷爷试了几下,虽节拍不准,但伴着哼奏倒也能听出大概,大喜过望,“小念可真厉害啊!连我都能教会。”
  南方爷爷亦是乐得合不拢嘴,语焉不详来一句,“还有意外收获。”
  “那你们先去练。淑云奶奶叫我,我一会过来。”
  “快去快去。”两位老人动作整齐,赶人似的扬扬手。
  而一进淑云奶奶房间,气氛更诡异了。
  老人穿条针织连衣裙,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紧拉着她坐到床尾,“小念,大过年的怎么不打扮一下啦?”
  宗念“哈”一声,“还没过年呢。”
  未料想静芳奶奶直接拿了梳子过来,“头发怎么毛毛躁躁,我给你扎一扎。”
  “等下等下。”宗念来回看看两人,“你们今天有内部活动吗?”
  “没有没有。”淑云奶奶笑眯眯的,“前一阵我不是去上海了嘛,我表姐跟着大儿子住上海的,都是他们招待我们。过年嘛,他们回来,说一会过来看我,在路上了。”
  “怪不得您今天打扮这么隆重,原来城里亲戚来。”宗念开玩笑。
  “我表姐小时候跟我老好咧,他们一家实在得很。”
  静芳奶奶是急脾气,上手就把宗念头发上的皮筋摘下来,“淑云,编两个辫子好不啦?”
  “好好。”
  此时的宗念活像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任人宰割,她好笑着问一句,“您是怕城里亲戚嫌弃咱们地方差,嫌弃我土啊?”
  老人们总会在奇怪的点上“争面子”,比如房子盖得高被视为“家境殷实”,哪怕多出来的房间根本无人去住;吵架定要气势凶猛占据上风,因为退让在很多情况下不代表谦卑,而是胆小懦弱;又比如孩子们带回来的贵重零食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分给左邻右舍,包装纸上的外文字母彰显着子女的荣光与孝心。他们经历过太多困境,天灾的无故来袭,社会的剧烈晃动,时代的斗转星移,这其中所感知到的人情冷暖让他们太知道“面子”的价值。面子是什么呢?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一口气。争一口我比他人过得好的气,争一口我没有认命和服输的气。这口气支撑着他们的人生,不能断,也断不了。
  从前的宗念不明白这些,甚至嗤之以鼻。而今懂了通了,对于老人们的行为便也理解了。
  “我可没有。”淑云奶奶矢口否认,却拿过小镜子摆到宗念面前,“你看看,小姑娘家,头发要好好梳的。”
  俩麻花辫,倒是完全附和老人们对“美”的标准。宗念看着镜中的自己,咧嘴一笑,“手艺可以。”
  “那是。”静芳奶奶缠好最后一道皮筋,又替她正正辫子,“干干爽爽,多好。”
  “再擦个口红。”淑云奶奶就要上手。
  “不要不要。”宗念逃一般起身冲出房间,“我去活动室,南方爷爷叫我呢。”
  闫春爷爷正在认真练习“右齐左右齐”的节奏型,见宗念到,展示成果似的正正身子,“小念你听啊,我找到点感觉了。”
  嘴里念叨着连续打上四五遍,左右手开始混乱,这一乱就再也找不准节拍。宗念坐到电子琴前,鼓励式教导,“不错啊,新手能到这个水平,您有天赋。”
  “是吧。”闫春爷爷看向南方爷爷,“连小念都说我有天赋。”
  “您每打一轮可以有个停顿间隙,不用紧跟着进,根据歌曲的旋律来。错了就错了,继续往下打就行。”宗念不忘指导。
  南方爷爷夸赞,“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把咱们标准线都拉高了。”
  “音乐就是玩嘛,玩得开心就行了。”宗念随意试了几个音,歌曲音律缓缓淌出,她抬起头面向南方爷爷,“您拉一段,我听听看怎么伴奏。”
  讲实话她琴弹得不怎么样。大学时为学编曲生硬摸索,没有老师教的结果就是处处野路子。好在乐理通,乐感有,糊弄几个老家伙够用。
  与二胡合过两遍,南方爷爷提出三人一起演奏。谁知歌曲磕磕绊绊刚进入高潮段落,淑云奶奶带亲戚来了,南方爷爷顿时警觉,着急忙慌说道,“咱们再从头来,一二三,难忘今宵……”
  俩人约定好似的自顾唱起来,门口观看的淑云奶奶也拍着手一起合唱,宗念弹着琴,心里纳闷这些人今天怎么回事,弄得像汇报演出一般。
  一曲结束,淑云奶奶带亲戚走进来。探望者共两人,她介绍满头银发的是自己的表姐,另外那个年轻人是表姐的孙子,王乃文。
  宗念起身问好,又听淑云奶奶说道,“小念啊,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打鼓的。平时住上海,经常全国各地演出。琴也弹得好,不要谱子就能弹的。”
  宗念刚要说些什么,闫春爷爷接话,“还会教呢。你瞧这刚才教我的,立竿见影,我们三个都能演奏了。”
  淑云奶奶的表姐乐呵呵打趣道,“这孩子有智慧啊,收服你们一帮人。”
  “哎,我们是心悦诚服。”南方爷爷纠正。
  “走走,去房间坐。”淑云奶奶招呼人离开,临走前又指挥道,“小念啊,你帮我们拿些水果来嘛。”
  “哦,好。”宗念迟疑着答一声。
  平日家属来探望他们一般会躲开,当然更不会有“拿些水果来”这种要求。道理简单,谁家都有些私密话,而这些只能存在于家人间的话,作为工作人员的外人听到不合适,也不妥当。
  宗念还是照做了。到厨房切一盘橙子,洗上几个苹果,规规矩矩端到淑云奶奶房间里。放下欲走,却被拉住,“你坐,坐嘛。”
  淑云奶奶边招呼大家吃水果,边拉着她的手,“乃文嘛,在上海开公司,做那个……那个叫动画片……”
  “姨奶,是动画后期。”王乃文纠正,对上宗念的眼睛,他慢摇着头笑了笑。
  他这一笑,宗念算彻底明白了。
  什么别穿黑衣服,什么要弄头发,什么排练曲子,这是一出谋定而后动的巨大相亲局啊!
  这帮老家伙,真是低估他们了。
  淑云奶奶仍在继续,“对对对,在电脑上做工作的。你们年龄差不多,都是高材生,又都在上海,那现在认识了就交个朋友嘛。表姐,你看小念是不是不错?有才艺又懂得照顾我们,脑子也灵光的。”
  表姐频频点头,“这囡囡,面相就讨喜。”随之拱拱孙子,“我和你姨奶说说话,你们两个小的出去转一转。”
  “好。”宗念忙不迭答应,垂着头逃离房间。
  对,王乃文也跟出来了。
  两人在楼道里颇为尴尬地对视一眼,他指指四周,“有没有……安全的地方?”
  前院有老人,后院没椅子,活动室在排练,食堂在备餐。对方到底也算家属,怠慢肯定不行,宗念琢磨一圈,“要不去我们办公室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办公室。宗念招呼声“随便坐”,而后泡杯茶放到对方面前。
  王乃文说“谢谢”,稍作停顿,重新开口,“我事先不知道是这个情况。奶奶只跟我讲来看姨奶,到房间拉你坐下我才觉得不对。”